清山变 第775节

奕誴听不懂,他也无意深问,“那,我能不能到里面去看看?”

三条实美回头看了看,胜海舟、西乡从道几个正在陪着沈葆桢、杨廷辉、丁日昌等在说话,看他们有问有答的样子,似乎气氛很融洽。“王爷若是有意的话,自可前往。”

“那好,我进去看看。”奕誴二话不说,几步到了店面的跟前,挑起门帘,迈了进去。“伊拉下……”

门内是窄窄的通道,一面是空出来供客人落座的高脚凳,紧挨着木制柜台,在里面则是操作室,一个男子身穿青布和服,颈上和腰间围着手巾,正在和熟悉的客人说话。

看见门口有人进来,男子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但话没说完,看清来人,惊愕之下,后半句话也咽了回去。“…………”不但是他,店中的几个客人也自转过头来,看见进来的竟然是个身穿官服,长袍大袖的外国人,都愣住了。

三条实美随后跟进,向他身边走了几步,“亲王阁下?”

“这样的凳子,还是第一次见呢”奕誴顽皮的一笑,身子一跃,坐在了上面,“嗯,倒是很舒服的。大臣阁下,能不能代我问一句,他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三条实美苦笑跟进,给那个呆若木鸡的老板说了几句,后者‘嗨咿、嗨咿’连声,又鞠躬又行礼,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有新近来的樱鲷鱼,不过怕时间上来不及——王爷,您可是有些饥饿了吗?”

“这到不是。”奕誴早晨起来不久就在舰上用过早饭,现在还不到中午,也不觉饥饿,只是他天性好奇,也就顾忌不到旁人的目光了,“这墙上写着的,都是菜单吗?居然一个字都不识得。”

那个日本老板有听没有懂的望着他,迟疑了一下,从柜台边拿起一个木杓,为他舀了一木杓酒,倒在酒杯中,怯生生的递了过来,又做了个请他品尝的手势,“……とそ。”

这两个字的发音是‘都走’,奕誴也不是半句日语都不会,在来此的船上,和郑刚问过,知道这是‘请’的意思,却故作不知,“啊。大臣阁下,似乎在下的到来让贵国人感觉很不愉快啊,您听,他在让我们‘都走’呢”

三条实美第一次领略到这个王爷的荒唐不羁,但他的这种动作和言语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反倒和他一贯与人的印象无比合榫。他笑着点点头,“这是请您喝酒的意思。”

“啊日本美酒,还是第一次品尝呢”奕誴老实不客气的点点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听皇上四哥和我说过,日本特产清酒,酒香浓厚,回味甘绵,就是这个了吧?”

“王爷说的是。不过这里所售的清酒,不过等而下之,王爷若是喜欢的话,日后鄙人当全力贡献,以飨尊驾。”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三条实美大感泄气,这真是俏媚眼儿做给瞎子看了,“我是说……”他忽然停顿,因为看见奕誴满是促狭和搞怪的眼神,便知道,又上了他的当了。

奕誴哈哈一笑,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枚银元,递给那个老板,“谢谢你啊。”

“嗨咿,嗨咿”那个老板忙不迭的鞠躬行礼,嘴里说了一大串的话,奕誴猜到,是在说感谢的话。

三条实美和奕誴转身到了外面,日本和中国的护卫各自站在街口左右,远近有穿着和服的男女老少畏缩又好奇的躲在不远处,向他们投来目光;看见他们两个人出来,沈葆桢中止和胜海舟的谈话,迎上几步,“王爷。”

奕誴呲牙一乐,“三条君,我们现在去哪里?”

由三条实美陪同着,进入到神户府的管驿,众人认真打量,这里的布置是纯日式的,院中栽有樱花树,地上铺陈着看似凌乱、实则整齐的小块青石板,踏着石板走上门廊,在横隔拉门的门口脱下靴子,房间中有三十余坪面积的榻榻米,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无比舒服,奕誴几个学不来日本人的跪姿,只好盘膝落座,“亲王阁下,请暂时在这里休息片刻,若是觉得疲倦的话,后面有为您准备的浴桶。”

“好。多谢阁下的盛情安排。”

“等到下午的时候,鄙人在鸢亭为亲王阁下及列位随行人员接风。希望亲王阁下赏光。”

“本王一定到。”

三条实美并不多做停留,和他说了几句话,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我们晚上再见。”

沈葆桢随同起身,向外送了几步,到门廊下看他穿好鞋子,彼此拱手,扬长而去。

等他再转回来,却见奕誴斜躺在地上,以胳膊肘支撑身体,正在和丁日昌和郑刚几个说话,“日本人就是小家子气,连把座椅也不给准备,这样呆着多累得慌啊?”

“王爷,这本来是日本风俗,保持跪姿使人腰腹停止,正襟危坐。”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远来是客的道理日本人都不懂吗?”奕誴嘴里嘀咕着,缓缓坐直了身子,不再嬉皮笑脸,“丹初,那些日本人和你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日方海军大臣向卑职问及,上一次日本驻华公使副岛种臣向总署衙门报请,请准日本海军弁员到中国海军学院受训之事的朝廷成议。”沈葆桢要言不烦的解释道,“卑职看他的意思,日本人真是很认真的在请求这件事,对于朝命,似乎很有些遗憾。”

“我就不相信,这一次出京之前,皇上和我说,日本人说话,没有一句是没有深意的。他们自己有海军学校,找我们大清做什么?”他忽然凝神问道,“对了,老沈,你刚才在那个什么知事大厅所说的话,可是当真的?”

“什么话?”

“就是皇上和你说的,日本海军犹胜于我大清海军的话?”

“自然是真的。卑职怎么敢妄传圣言?”

“你这样一说,我倒也好奇了,皇上是怎么和你说的?这话可有缘由?”

沈葆桢为之语塞,这番话当然是有的,不过皇上当初说过,这些话只有君臣两个知道,不得外泄于人;但这一次出京之前,皇帝和他议事的时候,授意他故意说一半话出来,用以吊起日本人的胃口——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是连他都不明白的。

听奕誴问及,他迟疑了一下,“王爷,此事请恕卑职不能说。”

“喔,喔。”奕誴立刻知道,事关天子,也不再追问了。

奕誴像是进了大观园一般,双目在驿馆中到处游走,日本式的建筑较诸中华文物,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趣味,他的一只手拉着横隔门,来回来去的动作,拉门滑动无声,在他的手中左右开关,那副好奇的样子,像个孩子。

“郑刚,你在日本呆过,这里的门都是这样的吗?”

“大多数是的。”

“倒是很方便的说。”他说,“为什么不像中华那样,做成向内开或者向外开的呢?”

第120节惇王出使(6)

第120节惇王出使(6)

鸢亭在神户府是首屈一指的料理亭,坐落在东山山麓的上坡途中,顺着向右延伸的石墙走百米即到,入口是萱草茸的山门,通往本馆的路是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两边是生长得非常茂密的树丛,中间放着灯笼路标。

刚刚过了四点钟,距离天黑还有很长的时间,掌柜的指挥着上下女中(上女中、下女中是不同级别的女性员工的代称),用木盆端着清水,从园子门口到停车场都洒了水,门前也铺上红毯,完成迎客的准备。正常的时候,早来的客人五点左右就会到,大多数的客人则是要在六点半左右才能到达。不过今天的情况特殊,鸢亭早早的就张贴出了停止营业的告示。

鸢亭的主人是京户一家,老板娘叫京户彩子,有三个女儿,分别叫花子、樱子和里子;母女四个打理着从嘉永五年开始,由三个女儿的外婆爱知创立而下的鸢亭料理店。

京户是彩子的娘家姓氏——从她的母亲,也就是创立鸢亭的爱知女士起,就从来没有出嫁,彩子和下一代的花子三姐妹,都是招赘之后所生——料理亭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共通之处,全部是由女子掌家,家里的男人多是在账房或者厨房忙碌,极少有出外接待宾客的。

京户家的三千金的美丽是在神户是大大有名的,姊妹三个一起打扮出门,场面煞是壮观。附近的男人都说,看她们比赏樱花还过瘾,尤其是花子和樱子是双胞胎,脸蛋、身材、动作都是一模一样,每当过年或者祗园祭等盛会时,三姐妹出门,后头总跟着一串男人。

不过这样的次数少之又少,这双胞胎姐妹两个十三岁的时候去学舞伎,十七岁的时候出师,从小就学京舞和清元(这是三弦曲调之一),在母亲的鼓励下,一无抗拒的当上舞伎,但真等入行,几乎不再有自由的时间,一天的大半时间都耗在学艺和料亭宴席的表演里。

最小的里子看两个姐姐那么辛苦,一开始就无意当舞伎,因为说好的,是要花子继承家业,于她的要求并不是非常严格,所以只学了两年,算是行仪见习,也就罢了。

花子和樱子身材纤细窈窕,娟秀小脸儿,今年只有二十岁,头发搭配和服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但虽然是双胞胎,姐妹两个的气质却也不同:樱子五官端着,目不斜视,给人一种冷艳的印象;而花子因为要和母亲学做生意,为日后承继家业做打算,习惯略弓着背,不时露出讨好的笑容;最小的里子今年只有十六岁,皮肤白白的,娇小圆润,微翘起的嘴角显得很可爱。

听同车而行的三条实美给自己做着介绍,奕誴频频点头,“上一年春节的时候,蒙皇后娘娘隆恩,派下人到府赏赐了几份听人说是宫中东瀛女主子亲手制作的日本料理,说实话,一开始的时候吃不大惯;后来等尝到滋味了,又没有了。”

“哦?”三条实美半是好奇,半是附和的问道,“那后来呢?”

首节上一节775/999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