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刘永福答道:“我决没有大帅的福分,生来是苦命。”
“我也是,从小父母双亡,是姑母抚养长大……。”接下来,岑毓英便又谈他的身世,却离不了鬼话。如何七岁得病而亡,如何身到森罗宝殿,如何不肯喝‘孟婆汤’,如何一提岑毓英的名字,阎王大惊失色,呵斥小鬼乱提贵人,又如何令判官送他回阳?
刘永福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脸,除了肤色极黑相同以外,表情大异其趣,一个十分起劲,一个相当落寞。岑毓英看看不大对路,收拾闲话,谈到正题。
“渊亭,你现在有多少人?”
“三千二百多。”
“编不了多少营。”岑毓英看着唐景崧问:“你看呢?”
刘永福在上谕上称为‘刘团’,认作团练,而边臣的奏折上称他为‘南将‘,现在要正式改编为官军,这是唐景崧早就跟刘永福谈过的。
于是唐景崧陪着刘永福星夜拔营南下,驰援北宁。第二天到了山西北面三十里的屯鹤地方。此处泸江、洮江、沱江,也就是俗称绿水河、红水河、黑水河的三水交会之处,所以又名三江口,向来是商贾辐辏的交通要冲,如今因为法军已占山西,市面极其萧条,无法补充给养。刘永福便即下令,即刻渡过沱江,向东而去,近在咫尺的法军竟未发觉。
到了北宁,刘永福不肯进城,十二营都驻扎在离北宁七里的安丰县,由唐景崧带着十几名亲兵,去见黄桂兰和赵沃联络。
黄桂兰和赵沃在军前都称统领,两军分治,一右一左。轮官位,黄桂兰是提督,比赵沃这个道员大得多,但文官的品级比较值钱,而赵沃是徐延旭的亲信,所以北宁防务,是外行的赵沃作主。而赵沃又信任一名副将党敏宣,此人是绿营中有名的一块‘油抹布’,既脏且滑,唐景崧对他早具戒心,见赵沃时有他在座,淡淡地不甚理他。
“我身子不好,又多病痛,万里投荒,真不知所为何来?”赵沃一面咳嗽,一面吞吞吐吐地说。
见他那副形容憔悴的样子,再听他这番有气无力的言语,唐景崧的心,先就凉了一半,然而不能不勉励他几句:“大敌当前,还要仰仗庆翁的威望……。”
“什么威望?”他摇着手打断了唐景崧的话,“营官士兵,骄蹇不法,桂军的饷又比滇军来得少,实在很难带。老兄,我真想让贤了”
听口气还当唐景崧有意来取而代之。这就话不投机了,而且看样子也谈不出什么名堂,唐景崧敷衍了一会,随即起身告辞。
黄桂兰却不如想象中那么不堪。他是李鸿章的小同乡,一口浓重的合肥土话,听来非常刺耳,不过此人倒知书识字,出口成章,所以话还不难懂。加以长身修髯,仪表不坏,唐景崧对他的观感,比对赵沃好得多。
他的号叫卉亭,所以唐景崧称他‘卉帅’,略作寒暄,请教战守之计。
“薇翁明达,想必已有新闻,赵庆池左右有小人,多方掣肘,教人很难展布。”黄桂兰首先指责党敏宣,接下来谈他的做法:“我带右军,只能量力而为。布置大致还算周密,北宁城坚可守,等王方伯楚军出关,再议进取。”王方伯是指王德榜,他以前的官职是福建藩司,所以称他方伯。
“卉帅,法国军队愈逼愈近,楚军怕一时到不了。”唐景崧答道:“恕我率直,我看北宁战守两不可恃。备多力分,扎营太散,呼应不灵,不能战。”
“我原主坚守。”
“守亦甚难。北宁城虽坚,如今法国的大炮不同了,一炮轰进城,请问守军何处藏身?”
黄桂兰听见这话,不由一愣,掀髯问道:“那倒要请教,计将安出?”
“最好在离城数里地以外的要隘处所,开掘地营,以守野为守城。”
“什么叫地营?”
‘地营’是滇军的规制,掘地为坑,深约六尺,大小视地势而定,坑内四周安上木柱,高出地面一尺许,柱间空隙,作为枪眼。柱子上面再铺木料,上覆泥土。这样不但低不受炮,而且远处了望,不易发见,可以瞒过敌人。
“想得倒不错。”黄桂兰问道:“出路呢?”
“出路在坑后面,开一条斜坡路入坑。坑口加木栅,放下木栅,只要一个人守在那里,坑内就没有人出得去,可免溃散之弊。‘唐景崧很起劲地说:‘如果人多,可以多开数营,地下开槽,各营相通,弹药粮秣,亦不妨贮存在地营里面。地营之外,又可以开明槽,高与人齐,宽约五尺,长只一丈,每一丈就应该有转折。为什么呢?太宽则炮弹容易打中,不过就打中了,也只是这一丈之地受损害,这就是一丈一转的好处。”
“既有暗槽,又何用明槽?”
“明槽是为了便于侦察敌情。全在暗坑,敌情不明,亦不是好办法。‘唐景崧又说:‘地营之外,最好用槎丫树枝,用藤裹缠,密排三层,这就是古时候的所谓鹿角。倘或在地营四周,埋上地雷,更是有备无患,不过总要远在本营二十丈以外,才不致于炸到自己。”
书生谈兵,居然头头是道,但黄桂兰却听不进去,认为这样的做法太离奇,也太费事,所以大摇其头。“我决心负城而守。”他固执而显得极有信心地,“我有四营人,法军没奈何我。”
又是个话不投机的。唐景崧这时打定一个主意,自己先踏勘四处,决定了战守方略,直接向徐延旭建议,请他下令赵黄两统领照办。
两天以后,唐景崧由北宁出发,向东北到镇南关外的谅山,去见广西巡抚徐延旭。
徐延旭是山东人,字晓山,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广西当知县,以此起家。他跟鹿传霖是儿女亲家,而鹿传霖是张之洞的姐夫,就跟唐炯是张之洞的大舅子一样,以此渊源,得为清流所保荐。徐延旭虽有能员之名,亦是早年的事,如今既老且病,却为清流看成伏波将军马援,期望他在镇南关上再树铜表,真正有苦难言。
“北宁保不住了”徐延旭黯然长叹,“唉赵庆池、黄卉亭误我太深”
一句话没有完,闯进一个人来,看模样不过一名小武官,却旁若无人地大声说道:“怎么样,我说陈得贵不行吧?扶良失守了”
唐景崧久闻徐延旭有个心腹听差,由军功保案中弄到一名把总,平时常奉主人之命,到各营传话,大家都叫他‘老韩’,此人猖狂无礼,喜欢任意批评将领,而徐延旭资以为耳目,颇加信任。现在看他的样子,想来就是老韩了。
果然,徐延旭仓皇问道:“老韩,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第64节战云弥漫(2)
第64节战云弥漫(2)
“法国兵攻扶良,陈得贵把炮台失掉了。”老韩说道:“请北宁派援兵,黄统领又不肯马上发兵,耽误了好久,才发了三营守城的兵去救,走到半路上,听说扶良垮下来了,赶紧又逃回北宁。”
“糟糕了”唐景崧在一旁听着,不觉顿足失声,“北宁完了”
“怎么、怎么?”徐延旭急急问道:“何以见得?”
“那里有守城的兵,可以远援六十里外的扶良的?倘或一败,就回不得城了。如果开城相纳,敌人正好跟踪而至,等于开门揖盗。黄军门这样用兵,北宁岂不危乎殆哉?”
“说得是,不过,有黑旗军在……,”
“说什么黑旗军?”老韩大声插嘴,“人家根本就不肯打。”
“不会的”唐景崧有些发怒,瞪着老韩,不客气地叱责:“你凭什么说这话?”
“是真的嘛……”
“老韩,”徐延旭不能不尽敬客的道理,向哓哓声辩的听差喝道:“你先下去。”
徐延旭当然知道刘水福对桂军的憾恨甚深,虽然奉命驰援北宁,但未必肯听自己的命令。所以嘱咐总办营务处的道员黄彭年,跟唐景崧去情商,托他到北宁去督战,好策动黑旗军出队抵挡法军。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唐景崧慨然允许,立即去见徐延旭辞行。但是徐延旭却又迟疑了,因为唐景崧上承慈眷,是朝廷所很看重的人,上次山西失守,谕旨中特别关切他的下落,此番如再失陷危城中,对朝廷似乎不好交代。
“北宁危地。”徐延旭迟疑着说,“你不去也好。”
“没有不去的道理。我马上就走。”
于是徐延旭特选了几匹好马,让唐景崧带着亲兵,即刻赶往北宁。事后想想,还是怕刘永福负气不肯出兵,便又亲笔写了一封信,拔一枝令箭,派老韩与一个姓关的千总,传令刘永福即刻出战。
唐景崧星夜急驰,第三天到了距离北宁不远的郎甲地方,这里设着粮台,军火辎重甚多,消息应该容易打听。但问起来只知道北宁以东的涌球山顶,已为法军所占领,扼住了北宁的退路,情况极其危急。唐景崧忧心如焚,连夜渡谅江。再想渡涌球江到北宁时,得到消息,北宁已经失守,败军无法撤退,赵沃和黄桂兰行踪不明。
黑旗军呢?唐景崧判断情势,刘永福一定往北退守保胜一路,在桂军,当然要守郎甲,自己也只有先回郎甲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