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由欧阳夫人伺候着,不慌不忙的换上便服,这才把儿子叫到身前,“出了什么大事?”
“刚才宫中的杨公公来,传皇上手谕。”说着话,曾纪泽取出黄缎封皮的上谕,双手递过。
曾国藩起身接过,展看来看了一眼,寿眉顿时一皱。他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这么快就有所决断。上谕中的文字很短,其间固然对儿子多有褒奖,但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涵义,以及这份上谕这么快就颁行到府,都能够猜得出来,皇帝的心中一定是非常不高兴的——能够挣到这样的结果,大约还是看在自己服侍多年,办事勤勉的份上呢
想到这里,老人心中暗暗惭愧,自己今天的这一番奏答实在算不上有多么高明,不过为家园计,不得不尔。只盼皇上能够洞察己心,不以为甚吧?“爹,爹?”
“啊,什么?”
“皇上这份谕旨,到底是何意啊?”
曾国藩眼睛一转,站起身来,“更衣,我要进宫请起。”
“爹,现在天都黑了,宫门早就下钥了。您这时候进宫,去了怕也见不到皇上吧?”
“不行。”曾国藩固执的摇摇头,“爹今天一定要进宫去”
曾纪泽不敢违拗老父,亲自伺候着他换上衣服,和他同乘一轿,连夜赶到宫门前,递牌子请起。
很快的,宫中值宿的苏拉拿着他递进去的绿头牌有走了出来,彼此都是老熟人了,竟是六福,“曾大人,皇上有旨,天色已晚,若无紧急军务,一切等来年开衙之后再说。”
“不。请陆公公再替我通传一次,就说曾国藩有秘事,一定要在今天见到皇上。”
六福无奈,只好再去,皇帝依旧不见。以夜深就寝为名推拒。曾国藩知道,皇帝表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为此记恨上自己了,若是今天不见到,日后不知道会有多么大的灾祸当下也不多说,轻打马蹄袖,跪在宫门前,“老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烦请公公上复皇上,只说老臣有罪,非向皇上亲自请罪不能蔽其辜。皇上若是不肯召见的话,老臣就长跪不起”
曾纪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见老父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中怜惜,“爹,您这是怎么了?”
曾国藩也不理他,对六福说道,“请陆公公辛劳一趟,多多拜托了。”
“那好,那好。老大人先请起来,我替您去回就是了。”曾国藩照旧不理,六福只好快步进宫,第三次再去递牌子。
皇帝正在和皇后说话,见六福第三次进来,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是说了不见了吗?你又来做什么?”
“皇上,曾大人在宫门前长跪不起,说,今天要是见不到皇上的话,就宁可受冻而死”
这一招是皇帝没有想到的,心中怒意更增,“朕不见,说不见就不见,他愿意跪就跪,跪死拉倒”
“慢”皇后出言拦住了要去传旨的六福,安慰的拉起丈夫的手,柔声问道,“皇上,这是为什么啊?曾国藩是国之重臣,若真是有了过错,皇上处置他就是,怎么能让他在寒风中受这样的**之苦呢?若真是把他冻病了,皇上也心疼不是?”
“朝中那么多大臣,要是生病了都要朕心疼,那朕干脆就不要做别的了只是为他们一掬同情之泪,就成天再没有半点精神了。”
“别人是别人,曾国藩怎么说也是灵儿日后的公公,哪怕是看在女儿的份上,您也得容忍一二不是?”
皇帝恼怒的叹气,“秀儿,你是不知道曾国藩有多么不像话今天叫起的时候……”和她草草说了几句,最后说道,“你听听,言语之间要挟朕躬,这还成什么事了?”
皇后呆住了。她也没有想到曾国藩做事如此不智。但又觉得,这可能只是丈夫揣测之言,未必就是曾某人的心声,只不过,若不是的话,他又何必巴巴的赶在这个时候,到宫门口请罪来呢?怕还是丈夫说的话是事实“皇上,既然您能够洞察其心,又降旨赏了曾纪泽这样的差事,可见您的心中于他的话也未必不以为然,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待下如此苛刻呢?”
看丈夫沉默不语,皇后又说道,“您也是做父亲的,难道就不会为孩子们考虑吗?”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打动了皇帝的心肠,做父亲的,为儿女着想,怕是天经地义之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概莫能免,“六福,传曾国藩进来,朕在西暖阁见他。”
六福再去传旨,可怜一国的军机首辅又冻又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是六福和曾纪泽左右扶掖着,帮着老人起身入宫。因为只招曾国藩奏对,曾纪泽只好在殿外等候。看父亲慢吞吞的挪动身子,进到暖阁之中。
曾国藩进殿跪倒,行了君臣大礼,皇帝极少见的没有容他起身,语气一片冰冷的问道,“曾国藩,你夤夜请起,有何大事奏陈?”
“臣有罪,特来向皇上请罪。”
“这话朕不明白,眼下国事太平,你曾国藩又久的朕身边,有什么罪是朕不知道的吗?”
“臣之罪不在行,而在心。”
“在心?这话更可笑了。朕东巡回銮之后,巡视六部,在刑部的时候早有上谕,今后论罪,只以行止论处,不可以心迹问责。这心罪二字,早已经从我大清律例之中抹去,你怎么又说罪不在行,而在心呢?”
“皇上命刑部所属并三法司众人重订大清例,是为今后再不会有后世不孝子孙,以君父一怒,而于臣工百姓轻加挞伐的圣人之言,臣又岂有不知。但臣以为,皇上待臣如兄弟手足,臣下侍君当如堂上双亲,不敬不孝之念,越加不可存留半点。否之,则日后便有如圣人所言,孝者,色难之弊也。”
皇帝怒极反笑,论及这种心性之学,他自问怎么也是比不来曾国藩的,“你倒真生了好一张利口”他说,“那好,朕倒要听听,你是如何的心罪,又是如何自判的”
“是。”曾国藩说道,“臣之罪有二。其一为心意不坚,遇事揣测。今年臣有幸随皇上东巡海防,眼见五阿哥以上列位皇子长大成人,为皇上分忧节劳,为皇上欢喜之外,却深感……,”
“说,为什么不说?说下去”
曾国藩用力咬牙,只觉嘴中一片辛苦,下面的话都是极其有碍人臣大防的,可以说,任何一句话流传出去,都可能为自己带来灭门之祸但到了这样推车撞壁的局面,便是想从这是非圈子中脱身出来,亦不可得了。“是臣眼见众位皇子,为谋皇上恩赏,倾轧之风渐成,臣心中实在是怕,怕卷入其中,凭遭不测之祸”
“……臣年过六旬,去日无多,为身后谋,出此下策,臣回府之后,捧读上谕,感激涕零,更觉臣一心龌龊,实不堪问……”曾国藩感从中来,趴在宝座之下,呜咽痛哭起来。
“你……”看着老人在自己脚下浑身颤抖,皇帝心中一酸,也觉得眼眶发紧,给一边站着的惊羽摆摆手,让她上前扶其起身落座,“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这一次改任曾纪泽到总署衙门,就是希望他在衙门中历练一番之后,放到外国去,任一国公使,将来这种与外洋沟通之事,只怕会越来越多,他很有才情,又是父子两代服侍朕躬,总要为他谋一个善地啊?”
“皇上,您不要再说了,您不要再说了。”
皇帝不理他,又再说道,“就如同你刚才所言,你年过六旬,就是活到八十高龄,怕也是会走在朕的前面。其实,就是你始终不死,身为臣下,只要秉持一颗侍主之心,又有何惧?倒是朕……,连一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哩”
饶是曾国藩博学多才,皇帝的话还是让他不明所以,睁大一双泪眼,呆呆的看着,“你是不是不明白?”皇帝苦笑着说道,“你们终究是外人,了不起就是脱身事外,不问朝政。朕总要以礼相待,赐金环山——而朕呢?和这几个冤家,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精力?又让朕躲到何处去?”
说到这里,皇帝顿感五内如焚,胸前一片酸胀,连斥责曾国藩的心思都没有了,一个人怔忪的坐在那里,双眼落下泪来。
曾国藩恍然大悟,却又无可置一词,君臣泪眼对泪眼,不觉长夜漏尽,“算了,你回去吧。”
皇帝摆手,示意曾国藩跪安,“等开了衙,就让曾纪泽到总署衙门却也吧。”
第46节封衙(1)
第46节封衙(1)
因为曾国藩的事情,皇帝过年前的几天,心情一直不好,好在现在是封衙期,还不会因为一己愁绪,无心理政而使国事有什么蹉跌处。一直到咸丰二十年的正月初一,皇帝御乾清宫,赐宴百官群臣的时候,这份积郁难解的心情,仍自没有得到彻底的缓解,不过碍于举国欢庆的大喜日子,不好表露出来而已。但有那眼神锐利的,却能够看出皇上脸色不虞,大阿哥代父皇围桌敬酒的时候,皇帝高居御座之上,双手扪腹,眼神冰冷,那份笑容一看就是强自装出来的。
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皇帝居然有这么一副容颜,令人摸不着头脑之外,更觉得心寒:皇上是怎么了?为什么、和什么人发脾气了吗?
过了未时,饮宴结束,群臣跪送皇帝还宫,在这里,还要由皇后率领宫中嫔妃和子女为皇帝祝贺新年。一大群成年未成年的阿哥、公主大装拜倒,行了君臣大礼,皇帝笑着点点头,示意内侍把六阿哥及以下的阿哥和格格们全数带下去,殿中只剩下皇帝和载澧、载滪、载沚、载湀这四个成年的阿哥。
“你们的年纪逐渐长大,二阿哥载滢在国外,暂时不提,你们却都了一份差事在身。”皇帝开口说道,“虽然部中的同僚暂时还不知道你们天家血脉的皇子之身,但此事却瞒不过你们的师傅和朕身边的近人。想来很多人也和你们说过,如何上邀朕心,以为日后筹谋计。……朕在这里告诫尔等,做事和做人一样,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但该当,更是你们立身的根本。别为了一 两个小人之言,便成天想着借这样的机会,做什么结党营私,以为日后登龙的终南捷径”
“皇阿玛圣训在耳,儿子日后定当奉行不悖。”
“悖不悖的,不是只听你们口中之言,朕还要看你们的所行之事。”他的语气一片冰冷,全无半点情意流露,“载澧朕问你,上一年八月十六日,你是不是到恭亲王府上,和他晤谈良久?为一身受风波之苦,回国之后,却因为朕并无封赏,而多有讥讽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