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75节

今天听皇帝语带促狭的提及旧事,奕脸一红,“臣弟教子无方,为人耻笑之外,又上贻君忧,臣弟有罪。”

“这也算是澄儿少年罪孽,不必提它了。”

第19节天子微行(1)

第19节天子微行(1)

圣驾回京,已经是九月初,北京的天气日渐寒冷,回园子中居住多有不宜,便改为回城安身了。

这一次巡视三省,所见良多,海军建设之事便称皇帝,原也未尽其详,更多的只是在沈葆桢、李鸿章、袁甲三等人的奏折上一探端倪,这一次实地一行,终于得窥全貌,在皇帝而言,心中骄傲之情自不待言,奕、文祥以下,也觉得国家数年之内,投入数以千万计的银子购船建厂、训养生员,并没有落到空处,因此,君臣一路上议及此事,都是满眼冒光,似乎大清海军扬威列洋,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这个盛宣怀,看他奏答之际条理分明,对于学院的差事也明晰于心,倒是个不错的人才呢。啊?”

“皇上识人之明,臣等并朝中臣工早已共见。”看皇帝心情极好,文祥难得的开起了玩笑,“老臣不提,阎大人、赵大人、曾大人等都是皇上一力捡拔于泥途,数载、十数载而下,皆已成国之干城臣等常怀报君之心以外,偶尔闲谈,说及皇上的这份识人之明,着实令人钦服无地如何在十数年之前,便能尽知未来之能呢?”

“这件事啊,可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他说,“奕、文祥不提,一个是朕的兄弟,一个是当年在上书房中训教过朕躬的师傅,品性、学识,早存于朕心;其余几个人,倒是可以和你们认真说说,先从曾国藩开始吧……”

众人的精神立刻聚拢过来,皇帝登基几近二十年,任用朝臣,固然是权柄操之于上,毋须向任何人解释,但见诸如今履步庙堂的大员,几乎每一个,都是经由他亲手选拔,卓力使用而起的,这其中又有没有什么秘诀呢?倒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朕还记得,道光三十年,朕下诏求言,曾国藩上《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折》,你可还记得此事吗?”最后一句话是向曾国藩说的。

“臣还记得。”曾国藩说道,“臣年少草莽,以卿二之言,如此戆直太过,皇上不以臣言语为罪,反多加保全,数十年而下,每每念及皇上于臣的恩典,心中激荡,……”

“说是不为罪,那也只是你们知道的。你们不知道的是,朕为你的这一篇奏折,可是伤了很久的脑筋呢”皇帝大笑着说道,“不过曾国藩折子中的话虽多有切直之声,以奉旨进言,朕不能因此加罪,这是缘由之一;第二,他在折子中所提及的,朝堂上下,不切实际,专饰浮夸之风,也诚然是先皇及朕躬痛心疾首的国之弊政给曾国藩指点出来,也是给朕提了醒嘛因为这两条原因,朕不但不生他的气,反而在心中记住了他的名字。”

“再有就是许乃钊、阎敬铭两个,许氏不提,钱塘高姓,一门簪缨,乃是朝中少有的真正道学君子,以正色立朝——便是朕,也不敢有丝毫不敬的。还有阎敬铭,”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片刻,语速逐渐放缓,声调也变得庄重起来,“朕在这里,简单的给你们讲一讲一种名为心性之学的知识。以阎敬铭为例,他面相丑陋,从来不为同僚所喜,往来部院的,虽然多是正途出身,固然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古训,但知易行难,自古也只是那面容俊俏的,易为他人所喜,像阎敬铭这样的,也只有独坐一隅了。”

“但像他这样的人,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肯于抛开情面,一力为朝廷办事。朕不是说这种情况就一定是绝对的,不过相对而言,阎敬铭在旧雨新知处难以寻得慰藉,心情激荡中,大约就会更多的用心于差事,自然的,履任户部那样的地方,只要肯用心,又怎么不会发现其中黑幕重重,弊生如麻呢?”

说过这样略显沉重的话题,皇帝最后用手一指赵光,“还有就是赵光,你们可不要小看了他这管刑部的大臣,平日里或者进项不及你们多,……”

一语及此,众人便笑。

原来,清流出身的,总有机会捞到很多外快,例如那些有钱而好讲排场的人家,很看中鼎甲的衔头,遇到红白喜事,总是要以请到三鼎甲来襄助为荣,喜庆寿宴,便是知宾;若是丧事,便是题主;特别是题主,一定要请到文官,官职越大,当年入仕时的科名越靠前越好,最好能够请到三个状元,若是不行的话,主题请状元,以榜眼和探花做襄题,也是很名贵的了。唯一的例外就是做过刑部尚书或者按察使的,因为名字出现在他们那支笔下,绝无好事

皇帝拿这件事来和赵光开玩笑,所以引发众人莞尔连连,“不过等到日后,你们就会明白,刑部所管的差事,是如何重要的一处环节了。”皇帝渐次收敛了笑容,“在朕看来,要想有政治的清明,首先要有的就是司法的公正。海军操行在外,而在京中之内,就要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把司法审判上的公正之断,逐一推行下去。具体的嘛,日后朕还会另有训政。”

文祥和奕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说到这里,含糊的答应下来,“我们说回正经事。夏先伦这个人,朕听沈葆桢和张曜说过,对院中西洋教习,一味媚软,不是办事的材料。免了他海军学院总提调,改由盛宣怀接任。”

“再有,陈孚恩丧后,大学的事情一直是额勒和布和张之万在管,张之万也还罢了,额勒和布因人成事,也不是广大大学堂教益的出色人选,由袁甲三接任,他还回他的翰林院,做他的侍读学士。至于辽宁省务,交辽宁藩司左宗棠接任。”

“皇上,左宗棠入仕未久,以龙兴之地一省交托,臣以为,这是不是升迁过速了?”

“不算快了。”皇帝大声说道,“当年他在东北三省操持铁路大工,又参与旅顺、库页岛海防工事建设,朕先后命两江的杜勒克斯会计师事务所三次北上秘密查验账目,往来数目分明,并无丝毫疏漏差错。便是在负责支应北海、永固二城先期建设之中,他也是出过大力,立下过大功的。用他来管理辽宁一省,再合适也没有了”

“是。”许乃钊不敢多劝,他知道,左宗棠是曾国藩讲学的老友,这数年之间,没有少在皇帝面前说自己这位老友的好话,所以才会有今天这样突然而至的认命。

“不过,左宗棠这个人的毛病也有,首先就在不知爱惜国家正用款项。咸丰十四年年底,为东北铁路全线贯通,他一次性请旨,就要赏发所有参建民夫、匠役、杂役以每人三十两银子的赏钱?数十万计的百姓,这得花去多少钱?”他瞪了曾国藩一眼,“日后,军机处说说他。让他改改这方面的毛病。”

“还有,他的脾气大也是官场远近皆知的。旁人不提,惠徵做一省臬司,又碍着他什么了?成天上折子弹劾?三大宪之二,官司打到御前,传扬出去,让人笑话不笑话?”他说,“告诉左宗棠,行得春风有夏雨,有些时候,总还是要给自己和同僚留几分方便的。”

惠徵是兰妃之父,也是旗人中有数的贪官,一直在北地任职,后来新建三省,阎敬铭亲自带户部司员北上查账,查出很多漏弊,其中惠徵只是在每年例有的加固关外三陵的陵工之中,所落袋的银子就不下三五百万之多。阎敬铭有心具折实参,但为同行的朱学勤劝得打消了主意,“惠徵和皇上总有翁婿之情,大人这样拜折明发,不是要皇上为难吗?不如将证据收罗起来,回京之后再说。”

阎敬铭同意了,暂时按兵不动,等到回京之后,御前奏答的时候,将惠徵贪墨不法的证据一一呈上。

果然,皇帝大感为难,兰妃固然不敢干政,但阿玛在省内侵鱼贪墨之道,她做女儿的也不是一点不知道,成天担心皇帝会惩治老父,又难有侍寝之机,女子忧烦成疾,一下子病倒了。皇帝心疼女子,又不愿意为惠徵一个人坏了自己使吏治清名的大计,最后只好折中:将惠徵免职,家产抄没,带回北京,叫镶蓝旗旗主端华看管居住。

数年之后,惠徵复起,任辽宁臬司,一直到今天——皇帝说的,就是这件事。

文祥等看他没有更多的要吩咐,躬身答了一句,“皇上请休息一下吧,臣等告退。”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却似是来了精神一般,振衣而起,口中呼喝一声,“传肃顺进来。”

肃顺是每天入值的,一传就到,“万岁爷,您传奴才有事吩咐?”

“去,换过便装,和朕出去一趟。”

“皇上,请皇上示下,要到哪里?奴才总要命人伺候啊?”

“到户部去看看,三阿哥在户部当差了,你知道吗?”

“奴才知道。”肃顺笑着点头,“皇上还给他御赐了姓氏,做甘姓,名滪的,可是?”

“朕可告诉你啊……”皇帝伸直双臂,由小太监给他换上一袭香色宁绸的长袍,外面套上珊瑚扣子的马甲,又围上一条宝蓝色的丝绦,取过三块瓦的红绒结顶小帽递过来,“这件事只是军机处几个人还有你知道,任何人也不能告诉。朕让载滪到户部去,是为了他能够真正的学到一些东西,日后为国出力的。朕可不想这样一个孩子,日后又要为官场那样的大染缸所污秽了,嗯?”

肃顺心中说,到了那里,又有哪一个能够持身的正?您真以为三阿哥是阎敬铭吗?“肃顺,你在想什么呢?朕看你是越来越活回去了”

“啊,是。”肃顺答应一声,行了个礼,赶忙先一步跑了出去。

君臣两个换了一袭便装,登上由御前侍卫担任车夫的后挡车,出宫门而去,“皇上,奴才有件事,要大胆请主子的旨意。”

国事倥偬,自己的年纪又日渐增长,这种偷偷溜出宫去顽皮的举动已经多年不见,皇帝有一种飞出牢笼的快感,头也不回的问道,“什么事?”

“皇上,这一次您让奴才陪着您到户部去,固然是想看看三阿哥学业如何,但户部福建司,是十六司中第一繁杂重地,非身在其间的,不能自由出入,从这一层来说,奴才倒是可以的。而万岁爷您,怕就不行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奴才想说,请皇上暂时放下万乘之尊,这一次到户部去,假作奴才的……随员。”

皇帝的目光立刻扫过,肃顺期期艾艾的缩了下脖子,“皇上,这不是……假的吗?奴才是什么东西,也敢让一国天子,做奴才的随员?”

皇帝并不觉得忤逆,反而觉得很好玩儿,“做别人的奴才?朕从来还没有做过呢?怎么做?”

这种事也真让肃顺无从解答,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感觉,“嗯,奴才想,皇上不要如往常那样,昂首挺胸,放松一点身段,便可得其中奥义了。”

“这个嘛,等一会儿下车,朕试一试再说。”

出大清门不远,就是六部院堂所在地,有人搬来凳子,容车内的几个人落地,先往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来往,皇帝干咳一声,腰肢放软,头微微低下,来回走了几步,“怎么样?可还像吗?”

惊羽抿嘴低笑,“什么啊?一点都不像倒似乎是给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似的。”

众人也不好大笑,指着杨三,让他做做样子,让皇帝邯郸学步的走了一圈,这可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连他本来的形容、姿态都变得不伦不类起来,“算了吧,皇上,您还是一如原来吧。这样下去,奴才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朕就知道你是在和朕捣蛋好端端的,装什么奴才?”

“那,主子,总也要找一由头啊?”

皇帝心中一动,“就是朕是从江南北京,入你府中为幕的清客,这一次是跟着你到户部来视察部务的,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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