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澄很懊恼,但却不愿责备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奶商量,却又因为替兆奎谋取副都统的缺,不曾成功,难以启齿,一时无计可施,便把这张禀启压了下来。
一压压了半个月。而兆润天天在家守着,以为恭王必会派人来跟他接头,或是抚慰,或是询问,谁知石沉大海,看来真的是护短而渺视,心里越觉愤恨。于是又去找玉广,另写了一张禀启,半夜里就等在东斜街惇亲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轿上朝,拦在轿前跪下,将禀启递了上去。
奎大奶奶的事,惇王早有所闻,只是抓不着证据,无法追问。这时看了兆润的禀启,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谈,下了朝,直接来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见惇王坐在那里生气,不免诧异,奕誴仍旧是兼着海军大臣和宗人府的差事,奕不以为他此来是为儿子,只当是皇上今天在朝会上所定下来的,明年过了八月十五,起驾东巡之事,所以也不先问,只是亲切地招呼着。老弟兄窗前茗坐闲话,看上去倒是悠闲得很。
也不过随意闲谈了几句,惇王还未及道明来意,听差来报,总理衙门的章京来谒见,恭王又要问事,左右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的辰光,方始结束。
“我这儿有件要紧的东西。你看吧”惇王将兆润的禀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几行,勃然色变,及至看完,见他嘴唇发白,手在打颤。气成这个样子,惇王倒反觉不忍。“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着,便掉下泪来。
惇王不知道怎么说了?来时怀着一团盛怒,打算责备恭王教子不严,要逼着他有所处置。此时却不忍再说这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难道仍旧让载澄这样荒唐?“老六,你想怎么办?”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澄又是无母之人。我只有请五哥替我管教,越严厉越好。”
这话听来突兀,细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晋生前最宠长子,他念着伉俪之情,虽恨极了这个劣子,却下不了严责的手段,所以要假手于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肠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将来害他一辈子。”惇王说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关在书房里,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请五哥就这么办。”
惇王点点头,又问:“兆奎的那个女人,当然把她送回去,不过……”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大摇其头。
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妇,就这样子纳诸外室,苟且多时而又送了回去,这话该怎么说?若是兆奎拒而不纳,又该怎么办?
“唉”恭王长叹,“做的事太对不起人,太混帐看人家怎么说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游说,善了此事,兆奎懦弱无用,只要兆润不在从中鼓动,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好吧,我看看,如何替你料理一二。”
“谢谢五哥”恭王起身请了个安。
“我先替你办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来,“小澄一回来,你就别让他再出去了,送信给我,等我来问他。”
也就是惇王刚走,载澄回府来了。一到就听说其事,吓得赶紧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将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玛”刚喊得一声,恭王抓起一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过来,载澄喜欢练武,身手矫捷,稍微一让,就躲了过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责,都谨守一条古训:‘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看阿玛盛怒之下,多半会用‘大杖’,但载澄不敢走,直挺挺地双膝跪下。
恭王却不看他,扭转脸去大声喊道:“来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护卫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到得了王爷面前的人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管王府下人的参领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长大,出入相随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来”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这就不是用家法来处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国法治罪,即令有人从中转圜,但国法到底是国法,不能收发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闹大,而且要闹僵,所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还不曾开口,恭王又是大吼:“怎么?你又要卫护他?”
“奴才不是敢于卫护大爷。”善福答道,“福晋临终以前交代,说是大爷年轻不懂事,王爷怎么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福晋的遗嘱,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
善福不作声,只是磕了个头。
“去啊”恭王跺脚,“都是你们护着他,纵容得他成了这个样子。”
“王爷息怒。”善福劝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惊动了皇上,怕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无非是说王爷不该惹皇上生气、添病。”
这是莫须有的揣测之词,但此时无法辩这个理,恭王只是指着载澄的鼻子,细数他的种种顽劣。越说越气,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于是善福一声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属、下人,都走了进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替载澄求情。最后有人在窗外通报:“大奶奶来了”
进来的是载澄的妻子,脸儿黄黄地,眼圈红红地,一进来便跪在载澄身旁,低着头说:“总是儿子媳妇不孝,惹阿玛生气,请阿玛责罚。”
“起来,起来与你不相干。”恭王对儿媳是有歉意的,跺脚叹惜:“他一点儿不顾你,你还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吗?”
载澄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劝大爷收收心,儿子媳妇没有听奶奶的话,都是儿子媳妇不好,阿玛别罚他,只罚我好了。”
“唉你这些话,说的全不通……”
“回王爷的话,”善福趁势劝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爷交了给大奶奶,大爷如果不听劝,那时再请王爷家法处置。”
“那有什么用?”恭王向儿媳说道:“你先起来。”
一面说,一面管自己走了进去。旗人家的规矩大,老爷子没有话,载澄还是得跪着,澄大奶奶虽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里,这时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当然,这是用不着载澄开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后,到了那间庋藏端砚碑帖,题名石海的书斋,他用惴惴然带着谨慎试探的声音问道:“让大爷起来吧?”
恭王不作声,坐下来皱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声音说道:“你们当然早就知道了,怎么早不告诉我?”
“怕惹王爷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说,“奴才也苦苦劝过大爷,大爷说:人不能没有良心。”
“这,”恭王诧异:“这叫什么话?”
“那位奎公爷,窝囊得很,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自愿跟我们大爷。就为了这一点儿情分,大爷不忍心把她送回去。”
恭王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为你们附和他这些个歪理,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如今五爷都说了话了,这下好,看你们还能怎么回护他?”
“回王爷的话,”善福踏上一步,低声说道:“与其让人家来管,不如咱们自己来处置。”
“怎么个处置?”
“不说让大爷收收心吗?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荫书屋收拾出来,让大爷好好儿念一念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于是善福紧接着劝了一句:“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