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7节

放下烟袋,曾国藩笑一笑,“这一次奉旨办差,虽然英夷以事关重大,要请示本国朝廷为由拖延了下来,但是想来,今年六月待彼方去而复返之后,当还是会有很大的一番口舌之争。”

“是啊,英夷于我天朝礼法,风俗殊不相侔,只拿跪拜之礼来说吧,在他们看来,便是绝对不能容忍出现的礼节。皇上此番派涤生兄前往江宁,想来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吧?”

“腊月初五的朝会,丹初兄和少荃也去了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曾国藩叉开五指,爬疏着颔下的短髯,慢吞吞的说道:“皇上临朝的时候,有有一改前朝旧制,奋发图强,推动新政的话,你们也听见了吗?”

“是!我们也听见了。”阎敬铭容貌很是丑陋,心思却无比的灵动,立刻想到一节:“从来生一利亦必生一弊。此番皇上锐意改革,自然是朝廷之福,只是,若是有人从中曲解圣意,将这利民之术变成疲民之方,又当如何?”

“想来皇上圣心默运,此事早有成议。当不至有如此恶果。便是有那黑心的循吏从中贪渎,外省有督抚,京中有御史言官,更不用提还有煌煌国法。丹初兄多虑了。”

阎敬铭心中对曾国藩的话有点不以为然,却又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反驳,只好放下此事,不与他做口舌之辩。转而看向一边的李鸿章:“少荃兄?”

正说到这里,门下一个下人急急火火的跑了进来:“老爷,九爷和人家吵起来了。”

“在哪里?”说着话,曾国藩一跃而起,甚至都不及向两个客人交代一声,拉着下人的手大声说道:“带我去!”

“啊,是!老爷,这边走。”

阎敬铭和李鸿章都是曾府的常客,知道九爷是指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兄弟二人感情非常好,自从上一年曾国藩因为谢恩折一事为皇上下旨痛切,曾老爹担心儿子入狱之后,一家人在北京的生活无着,特别命年纪最幼的曾国荃北上,在大哥身在诏狱,其罪待勘期间照顾大嫂和侄儿们的生活。

到得曾国藩落得个吏部处分记档出狱,曾国荃也没有离开,一面由帮助大哥料理家事,一边在京中读书。他常年生活在湖南乡下,突然来到这繁华之都,甚至都不大会说北语,闹出了很多笑话,不过总算是没有惹出什么祸事来,今天……

曾国藩一路奔来,跑得满头大汗,出了街角,远远的就可以看见前面围着一大群人,对里面指指点点,跑到近前分开人群,果然,曾国荃满脸委屈之色的站在那里,正在用湖南话和一个老者分辨着什么:“俺……会还您钱的,只要让俺回家去拿,还不行吗?”

“不行!你个老赶!谁知道你走掉了还会不会回来?”老者是摆摊卖春联,贴纸,吊钱,爆竹的小贩,刚刚才摆好的家什给对方趟翻,爆竹还好,春联,贴纸之类的东西沾到地上还没有完全融化的雪渍,变得红彤彤的一团,又如何还能再要?赔钱在即,也难怪老人不依不饶:“众位老少爷们儿,你们可都看见了,这不是我周依月欺负他外乡人吧?这大过年的,我也不要你赔得太多,只要把本钱赔我就行,居然连这也拿不出来?你问问,谁家大过年的出来,身上不带着几两散碎银子的?”

曾国荃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银子二字却是听懂了,凭他的身强力大想挣脱老人的束缚实在是简单事,但是这里不比乡下,真的动起手来,一来周围观望的人群众多,自己一个外乡人未必能够讨得好;二来更加是给大哥招祸,便好言哀求:“俺……真的没有钱。等一会回家……”

“九弟!”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曾国荃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却又涌上无比的委屈:“大哥!”

“没什么,没什么。”曾国藩知道弟弟委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望向那个老者:“老人家,这是我的兄弟,有唐突之处,我代他向您赔不是了。”

“诶!这还像点话嘛。总算是来了个能听得懂的。”叫周依月的老人松开了拉着曾国荃的手:“你是他的大哥啊?”

“是,是,是。在下正是。”曾国藩赔着笑,从怀里拿出一把散碎银子,塞到周依月的手中:“老伯,我这兄弟从外乡来,不通事理,惊扰到您的生意,我代他给您道歉,这几两银子,不敢说是赔偿,在这新年之中,就当给老伯买几杯水酒吃吃。”

“还是您这位当大哥的会说话。”周依月得到赔偿,方才罢休,把银子收好,将地上散落的春联,贴纸,爆竹收好,放在自己推来的车上,连生意也不做了,径直回家。

周围的人看看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纷纷散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原本热闹的街角,又恢复了平静:“九弟,你是怎么搞的?”

“大哥,这一次真的不是小弟的错,我为了躲马车……”曾国荃抬头张望了一下,用手一指:“大哥,您看,就在那里!”

曾国藩等人看过去,果然,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边左右站着几个很是威武的大汉,看起来像是不知道哪一位王公巨富家的家眷出来游完的,他也并不在意,拉了一下曾国荃的肩膀:“总是你走路慌张,也怨不得旁人。我们回去吧。”

“是。”

几个人转身欲走,阎敬铭最后向马车瞄了一眼,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车帘前扫过,他禁不住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看看,车帘挑起,一个俊仆正扶着自己的主子踩在跪倒在地的一个大汉的肩膀走下车来。

待看清楚来人,阎敬铭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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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不改荒嬉(2)

皇帝睁开眼睛,只觉得今天的天色比平时似乎要亮的多:“什么时辰了?”

“回万岁爷的话,刚刚过了寅时。”

“天色很亮啊?”

“是!昨天晚上下了雪,映在窗纸上显得很亮,其实还早呢。万岁爷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皇帝翻身坐起,只穿着月白色杭丝短衫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唔,好凉!”

“万岁爷,当心冻着!”

“不怕……哈秋!哈秋!”皇帝重重的打了两个喷嚏,揉了下鼻子:“没什么的,把衣服拿来。”

在内侍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取过青盐来漱漱口,人也精神了很多,走到养心殿暖阁的窗户前向外探头看了看:“唔,好大的雪啊!”

“是呢!”看他心情很是不错,六福在一边凑趣的说道:“万岁爷改元登基,连老天爷也在为咱们大清朝高兴,这一场大雪下来,想来今春田里的收成又会比往年更好了。”

“就盼着是这样吧。”看着这一片银白色的世界,皇帝没来由的动了游兴:“六福?传西淩阿。”

“万岁爷,今天不当西大人入值。”

“那,算了,就你和我两个人一起出去,怎么样?”

六福都要哭出来了,平时皇帝偶有微行之事,总还有文庆,载铨或者西淩阿扈从,今天这是在过年之间,紫禁城中除了军机处有极少数的人值班之外,便只有御前侍卫在职。只是看皇帝的意思,竟似是不准备惊动他们,就带着自己出去?“万岁爷,您若是想出去的话,容奴才安排……”

“你怎么总是要安排?若是要安排的话,朕还要你们做什么?”皇帝有点动怒,吓得六福不敢再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临出门的时候让一个养心殿前常服侍的小太监赶紧出去,通知御前侍卫和内大臣华丰,旁的不要多说,只说皇帝出宫了,着人扈从便是。

“六福,你这狗奴才,在说什么呢?”

“哦,来了,来了!”六福不敢再多说,向小太监挥挥手,自己赶忙追了上去。

雪后寒的天气,偶尔有风吹过,夹杂着满地零碎的雪粉扑面打来,走到西华门外,沿着棋盘大街迤逦前行,皇帝可以趁这样的机会难得的欣赏一番雪后风光,六福可是担着太大的关系,一路走来频频回顾,眼看着有十几个身着便服的威武汉子身兼前导后护,知道是御前侍卫更衣相随,心里才算是踏实了一点。

“万岁爷,您这是要到哪儿去啊?若是远的话,容奴才给您安排车驾?”

“我想到南城走走。”皇帝随口答应着。

“到南城?路还很远呢?”六福前后看看,又追了一句:“主子爷,还是容奴才给您安排车驾吧?”

皇帝的心中也并没有什么正式的目的地,只是在紫禁城中呆得腻了,想出来散散心,走出没有很远,就觉得脚下有点凉意,粉底缎靴本来就只是为了好看,防寒的功能并非很好,听六福的话倒让他心中一动:“安排车驾?这里安排什么车驾?”

“主子爷放心,奴才有办法的。”六福左右打量了一下,对面街角有一间茶坊,先把皇帝请到茶坊中落座,去一去身上的寒意,这边赶紧向过来扈从的华丰说了几句,后者命人下去安排不提。

过了一盏热茶的功夫,一辆蓝呢子后档的马车驶到茶坊门口,车把式也换上了一个御前侍卫。由六福伺候着登了车,放下车帘:“主子爷,您想到南城,奴才就陪您去南城,不过宫中一大家子人在等着您,不如就不要下车了吧?”

“好吧,就听你的,不下车了。就在南城转转。”

车马启行,速度非常的慢,也是为了让皇帝能够细细的观赏。呆在车里,撩起车帘的一角向外张望,雪已经停了,风却更大了,路上行人不多,穿着厚重的衣服,步履匆匆而过,这和皇帝心中期望见到的新年到来,普天同庆的景况相去甚远,一时间也没有了开始的精神,懒洋洋的放下车帘,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阵阵大呼小叫的声响,弄得六福一阵紧张,赶忙撩开车帘探头问去:“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赶车的是个三等虾(满洲话,侍卫的意思),留着好看的八字胡,回头呲牙一乐:“主子爷放宽了心,”他说:“不过是一个外乡老赶碰翻了人家吃饭的家什,正在吵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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