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53节

奕虽然不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放开怀抱,领略田园之美的年纪,但皇帝的一番好意,也不能不心有感怀,在江宁城中呆了数日,每日有总督府、藩司衙门寻来的清客篾片前后簇拥,在江宁城中观景赏花,日子倒也过得自得其乐。

奕为人正直,比不来当年的奕誴和奕詝那般顽皮成性,这样的风月滋味,一生人中尚算是首次得偿,数日而下,竟很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他在江宁城中所居的是新任江宁织造善奎的府邸,这里名为宣荣堂,夏天的风景最好,轩敞高爽,又没有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善奎赋性特殊,最喜欢简单二字,而且,怕有了那些东西,日后容易招来蚊虫,故而一概弃置,每到太阳偏西,高朋席卷,汲几桶井水,浇遍大方青石板,暑气一收,清风徐来,就在园子中摆上大方桌——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彼此对坐于花棚之下,和一二友朋把盏清谈,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奕身份贵重,数年之后重入枢庭,现在虽然还不曾位居首辅,但任何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因此,两江官场上下,无不将这一次奕南下办差,视作亲近的最好机会,故而一天到晚,迎请不断,奕大感头疼之外,也越发的有了去意。

在江宁城中又等了几天,应徐寿、华蘅芳二人所请的将皇帝手书图本拓印一副,请留安庆造船厂的奏折递上去,皇帝照准,廷寄回省之后,奕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当即命人取来自己的片子,到总督府投递,谢过两江总督一番款待之谊,并请其在今天晚上到馆驿中上话,顺势准备向其辞行了。

过了酉时,曾国藩乘一顶小轿,轻车简从的到了馆驿,两江总督,身份煊赫,开府一方,贵重无比,这一次居然不带任何的随从下人,一身便装而来,可见也是要摒弃外人,和奕有一番交心之语了。

宾主两个各自归坐,善奎也不怕人笑话,以一省织造之尊行此贱役,却丝毫未有羞臊,奕在京中的时候曾经听人上起过善奎,知道他秉性与别不同,这种事若是交给下人去做,他在一边还会嫌人家做得不能逞心如意呢,所以时间长了,也干脆舍弃了从旁以言语指挥,改为亲自下场做羹汤,虽然给人背后笑话,也混不当回事。

看着他在身前左右忙碌着伺候着,奕摆摆手,“你下去吧,这里用不到你,等有需用的时候,再喊你就是。”

“是。”善奎憨厚的一笑,原地又请了个安,“那,王爷,总宪大人,卑职先下去,有什么事您招呼一声。”

奕和曾国藩心中好笑,各自拱拱手,“有劳,有劳。”

把他打发下去,奕笑着说道,“我这一次到江宁来,眼见涤公治下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可见老大人治国有方,不负皇上倚畀之重啊”

“王爷这话太过谬奖了。”曾国藩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倒是王爷,数年之后,重入军机,想来心中定然有所见了?”

“若说定见,也正好要像老大人请教一二。”奕说道,“皇上对涤公信重之情,天下皆知,而于皇上了解之深,我虽是皇上的血亲兄弟,但自问不逮大人远甚,……还请老大人为我指点迷津,以为日后不至有覆顶之灾啊”

奕这样说话,眼神中满是求恳之色,曾国藩倒不好不给他指教几句了,“王爷可知仁宗朝有朱文正其人其事?”

“这,略知一二。”朱文正指的是朱珪,他是仁宗做皇子时的老师,乾隆六十一年起,高宗内禅,传帝位于颙琰,时和珅弄权,意欲操废立之行,幸得朱珪为学生进五箴为守身之道,终得不败。这五箴是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

曾国藩说道,“我所能为王爷借箸筹谋者,唯致诚二字尔。”他说,“皇上乃天下第一英主,于国事操行,另有枢机;登基十余年来,威势愈增之外,以我看来,已多弄权之迹——便是对军机处一干重臣,也是在一开始的倚重之外,而变得越发赏罚由心。此所以要我等但尽其孝悌之心,切勿有矫揉造作之举的本意。”

奕像是个最听话的乖学生,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嗯,嗯,涤公说的是,还请多多教我。”

“再一节嘛,就是皇上于推行新政一事上的从来不肯落于人后。王爷请想一想,自从咸丰元年之后,朝廷所行的新政,有多少是皇上顶着中外偌大的阻力, 一力推行的?”曾国藩笑着说道,“当年皇上推行新政,倭仁等横加干涉,屡屡上章封驳,只是啊,当年可以行得,如今之势,却是万万行不得了”

这一点奕大约也能猜得出来,不提新政推行多年,百姓大见其利,只是自咸丰七年之后的两次对外动武,大获全胜,皇帝声望如日中天,根本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怕是朝堂上也未必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再学倭仁那样,不惜犯颜直谏,也要以正色立朝的君子颜色了。

“不过,王爷也不必为此惊惶。皇上最称仁厚,只要不会在政事上多有掣肘,则便是有一点小节之失,总也能够为皇上容纳一二的。”曾国藩说道,“旁的不提,袁甲三之事,殷鉴不远,王爷还看不出来吗?”

奕心中有所得的摇摇头,转而又问道,“那,依涤公所见,这一次皇上命我南下办差,所为者若何?”

“这还不简单?兵舰炮船肇建,是圣心念兹在兹的大事,总要交给忠悃无二,而又能够在宗室之中,最为人所仰慕——如王爷者——皇上才肯放心呢选派五爷做海军大臣,也正是此理了。”

“这一层是我也能够想到的,只是,”他又问到,“曾大人,那依您所见,这一次皇上派惇王做海军大臣,北上整顿各省防务之事,又派沈葆桢做海军衙门帮办大臣,内中可有什么深意吗?”他问道,“难道在皇上心中,以惇王之能,尚不足以担当方面吗?”

“若说成一方大员,担当方面,惇王并非无能,只不过,海军之事,事关重大,旁的不必提,只是这省中公文往来,人员任免,难道也是五爷可以做到的吗?反倒不如由他做一个坐纛的,居于京中,指挥属下,上靠皇上指授方略,下依惇王并同僚齐心,……”

“我明白了,你是说,惇王之任,不过是装装样子的?”

“那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不过,以五爷的人才,王爷请想,皇上怎么能真的彻底放下心来,将国事相托呢?即便要交托,也是要交给王爷这样的年少才俊之士呢”

奕得意的微笑起来。

只听曾国藩继续说道,“如今推行新政,已经略见成效,王爷又蒙皇上启用,入值庙堂,这未来三五年中,正是我大清国势进展,大有可为之期,王爷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这大好青春,使皇上失望啊”

“请曾大人放心,奕明白的。”

第五卷

第1节 多年之后

刚刚过了八月十五,秋高云淡,时令最是宜人,北京城外,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到了东直门前,眼见人流如织,不得已放缓脚程,纵辔而行。马上是个年纪甚轻的男子,生得很健壮的身材,眉目称不上很俊逸,但别有一股豪爽之气。

一路进了城,在城中穿行而过,到北城外的圆明园下马,验看过腰牌,进到园子中,递牌子请过圣安,年轻人游目四望,眼见不远处几个人鱼贯而行,他赶忙迎了上去,“给六叔请安,给几位大人请安。”

“是大贝勒啊?”奕倒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笑着命他起身,“回来了?从山东一路好赶吧?递过牌子了?”

“是,刚才递进去,这不,还等着皇阿玛宣召呢”载澧是道光三十年生人,今年整二十岁了,“六叔,皇阿玛近来龙体可好?”

“好,皇上的身子好得很。”军机处直庐前人来人往,不是长谈的所在,奕给载澧使了个眼色,管自领着同僚一路进屋去了。

载澧又在天街上等了片刻,周围有不少人是在等着皇帝召见,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轮到召见自己,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但又不敢远离,无所事事的在周围打量着。

果然,过了很久,皇帝才命人传召,载澧不敢怠慢,整理一下袍服,快步进到慎德堂中,皇帝正在暖阁中,身体倚靠着软座上的抱枕,安逸的躺着,“儿臣叩见皇阿玛,恭请皇阿玛万福金安。”

“起来吧。”咸丰十九年,皇帝快四十岁了,比之当年,身体微微有点发福,剃得趣青的头皮,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路上走了几天啊?”

“回皇阿玛话,儿子是八月初七日从威海出发的,路上走了九天时日。”

“嗯,朕看过徐寿撰拟的奏折,你这一次随同奔赴西洋之国,接手验看炮舰,能够放下身段,和同行师弟融成一体,丝毫不为身为朕的子嗣而略有苛求之举,朕心里很喜欢啊。”

“儿子不敢。儿子所以有这一切,都是当年儿子入学海军学院之前,皇阿玛训诫之功,儿子只不过是以皇阿玛圣言为行事圭臬,若说有功,也只不过是遵循圣人之言,循规蹈矩四字而已。”

“惊羽,给他倒茶来。”

名为茶,实际上是**,惊羽答应一声,从旁边的康熙钧瓷茶盏中倒出一杯**,双手捧了过去,“多谢羽姨。”这是皇帝于惊羽的特旨,皇子之下,所有人对惊羽都要以‘羽姨’称之,以示尊崇之意。

“这一次你是亲自驾船回来的?”皇帝又问道,“操控性如何啊?可还用的惯吗?和我天朝自产之船相比,优劣如何?”

“操舟之术,全靠列位师弟共同而行,方得一路平安的抵达威海。而且,这一次驾船归国,船上除儿臣并众多师弟之外,尚有英国匠役操船之士,随同前来,将种种实际操行之际的碍难处,当场加以指导。因此,虽然稍有一些未通之处,终不碍大局。”载澧说,“而不论航速与火炮之威,以儿臣所见,均远超天朝所产炮舰,巨炮发射之下,可达十余里之遥,轰然鸣响,所向披靡。”

听载澧大约的介绍了一遍,皇帝满意的一笑,“这一次你远洋而回,路上也很辛苦了。本来呢,以你所建功勋,就是再进一步,也不为滥邀,只是啊,你六叔为你邀功请旨,给朕驳了回去,不是你的功劳小,不应该赏,朕只是想,再等几年,等你在海军之中站稳脚跟,甚至更加能够为朝廷建立勋业了,朕再一并封赏吧。嗯?”

载澧心中苦笑,他知道,父亲于自己几个兄弟的恩赏之事,非常的手紧。以自己而言,年过二十,仍是一个贝勒,这还是兄弟们之间品秩最高的,载滢、载滪等只是贝子,载湀、载沚甚至只是白身,即便分府而出,也从来不曾有很多的赏赐的,也算是皇帝怪异的脾性了。当下恭恭敬敬的答应下来,看皇帝没有更多的吩赴,跪安而出。

退值回到自己的贝勒府,草草换过衣服,载澧命人备小轿,直奔三转桥的恭亲王府,奕正在等着他,叔侄见面之后,屏退外人,秉烛座谈,话题就是今天在慎德堂上,君臣奏对的一番话——。

“……朕看过沈葆桢从山东发来的奏折,英国人所建的四艘铁甲舰已经于八月十二日抵达威海军港,总算不错啊,等了四五年的时间,终于大功告成了。”他说,“沈葆桢做得很称不错,当然,到英国接船的徐寿、华蘅芳等人也是有功于国,等他们回京来,朕要亲自召见。”

“这都是皇上圣明如天,恩德广播四海,不但我天朝臣下用命,西洋之国,感于我皇上神恩,亦自奋勇,才有数载之下,炮舰万里而来之胜景。”

“说起来,船嘛固然重要,但朕以为,京中和山东两省的海军学堂,才是真正令人欣喜的所在。这一次随同徐寿、华蘅芳等人到英国去的船员,如穆图善、杨昌睿、秦忠简、叶廷春等人,都是从海军学堂学成而报国的人才——这样的人,日后海军大建,都是要多加提拔,以利使用的。”

“是。”奕答应一声,赔笑说道,“其实,若说有功之人,臣弟以为,此番西去洋人之国,验收接船办差,当以大阿哥为首功。载澧身为皇子,一路上和同窗师弟饱受风浪之苦,却从无曾以身份贵重,而稍有苛求,同行之人均说,若不是事先知道,从来不曾想到,天家血胤,竟然同舟而行,反倒是比普通兵士,更加……”

皇帝打了个哈欠,拦住弟弟的话,“总算他还算识得大体,而且,他能够有这番出息,你做叔叔的,从旁也有督促之功。”他说,“朕知道,大阿哥当年在海军学院中没少惹祸,就功过相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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