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629节

主从三个举步前行,远远的到了山庄正门前,军机处的直庐门口,正有几个人在说话,他看得不是很清楚,问身边的惊羽,“你看得见是什么人吗?”

“是五王爷和文大人在说话。”

“走,我们过去,也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奕誴难得进园子一次,是为了皇上钦点他做海军大臣一事。奕誴自家事自家知,若论及舞风弄月、雅客清谈,他还算个中能手;若论及军国之事,就敬谢不敏了。这一次接到朝廷的旨意,把奕誴弄得一愣:这么多人不好选,单单选中了自己?海军大臣是做什么的?不会是让自己领兵出海作战吧?这可不行,自己这条命,还要留着吃酒玩乐,逍遥度日呢

他本来想写一份谢恩辞差的折子,后来一想,只上折子,皇帝一定不准,于是,赶到园子中,准备递牌子请见,面陈自己的难处,想来以皇上对自己的了解,一定能够开恩,免了自己的差事。

在军机处直庐和文祥说了几句,问问这个劳什子海军大臣所管所及的差事,奕誴更加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打得对头海军大臣乃是朝廷新设,管辖从东北龙兴之地到南粤海疆沿线的几乎所有沿海省份,这么多的事情砸下来,用不到半年,自己就得送命,还是得辞——皇上爱用谁用谁,自己是不干的。

心里盘算着,和文祥搭讪几句,转身欲走,迎面正看见皇帝带着六福和惊羽走过来,一愣之下,赶忙跪倒,“臣弟叩见皇上。”

“老五,你可算是稀客了。嗯?到热河有几个月了吧?朕和你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你都在忙什么啊?”

“臣弟自知荒唐,无事也不敢打扰皇上。倒不是臣弟不想皇上,只是怕臣弟言语失礼,动作失仪,惊扰到圣驾。”

“那今天呢?你来做什么?”

“臣弟今儿个来,”奕誴回身看看,文祥以下,六部等候召见的司员眼见皇帝到了近前,呼的跪倒一大片,呼喝之声不绝于耳,连说话的声音也得放得高声起来,“皇上?”

“走,我们借军机处一块宝地,朕听你说说你来的理由。”皇帝也不理跪了满地的众人,排闼而入,在军机处直庐的炕上盘膝而坐,摆摆手,让跟着进来的文祥几个一边站立,又问了一遍,“你说吧,朕在听呢”

“臣弟此来,是想请皇上开恩,免了臣弟海军大臣的职衔,在宗室之中,另选贤明,以辅佐皇上。”

“怎么,你自认自己不是贤明之臣了吗?”

“皇上您是知道的,臣弟自小就不会读书,在上书房的时候,也只是跟在皇上身后胡闹。偏偏到了后来,皇上发奋读书,学业日有所进,只有臣弟,仍自不改荒疏本色。这十余年来,蒙皇上不弃,赏了几分差事,总算蒙皇上不弃,还算略有所成,未曾辜负皇上的信重。”他说,“但臣弟终究菲才,每每办差之际,错漏不断,若不是皇上保全,臣弟早已遭灭顶之祸。”

“……这一次皇上大办海军,是我大清千古未有之伟业,臣弟想,若是将这份差事交给旁人,臣弟从旁协助,人家都会觉得:只因为是皇上的弟弟,故而推爱至此。否则,以奕誴的德行,就是连在船上做一名水手,都会嫌他手太笨呢”奕誴微微噘着嘴巴,继续说道,“为求皇上壮大武备,使我天朝万里海疆永无为人欺凌之日的宏图战略得以实施,臣弟想,还是请皇上免了臣弟的差事,另选贤明吧。”

他说得糊里糊涂,皇帝却似乎不在意,微笑着听着,“朕明白了。那现在呢?朕对你信重之心,从未更改,你如今却要辞差不做了?这难道不是辜负了朕吗?至于你说,办差之际会有所错漏,这样的事情,于你也未必是第一次,但朕几时为此责怪过你?若要不犯错,只有什么事都不做的人,才不会犯错不如让文祥、许乃钊、阎敬铭、赵光,以及京中的倭仁、周祖培、陈孚恩等人都学你的样子,一概辞官,然后把所有的差事都扔给朕一个人,左右是不做官,就不会犯错了。对不对?”

“臣弟怎么敢这样想?臣弟万万不敢”

“海军之事,关系我天朝未来百数十年的长治久安,你以为朕是心血来潮,胡乱的画一幅图画,然后让远路来华的英国人伤脑筋的吗?还是你以为朕命沈葆桢交卸了安庆造船厂的差事,专办海军的差事,是无的放矢?”皇帝脸上兀自带着笑容,但出口的话句句都是诛心之言,吓得奕誴碰头不止,文祥几个也随之跪了下来。

“老五,你的书读得不多,不但朕知道,这满朝之中,谁人不知?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你天生聪颖,甚至不在朕这个哥哥之下。你还记得当年,朕和你拿老七取笑,把他捆得结结实实,用担架抬着去见父皇之前,也还是你给朕出主意,想出了一番奏答,最后不才逗得皇阿玛开颜一笑的吗?”

“你啊,年纪轻轻,旁的你是一点也没有学会,就学会了以曾国藩的忧谗畏讥之心,为存身之道”皇帝说道,“你当朕不知道吗?你从咸丰十年,旅欧归来之后,不过是行以自污之法,你以为朕不理你,就是对你这一点小心思摸不透吗?”

奕誴吓得脸色雪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了。

第118节海军大臣(2)

第118节海军大臣(2)

自从咸丰八年,奕私藏奏折一事发作之后,皇帝处以重课,免去他一切官职,赋闲在家,转年之后,虽又见启用,但不论的帝眷和恩宠,都已经大不如前,不但是对他,奕譞、绵愉、甚至僧格林沁等一众宗室亲贵,都给皇帝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束之高阁,弃而不用,只有一个奕誴,咸丰十年,从欧洲列国回京之后,皇帝大加赞赏,又是晋封亲王,又是封赏宅邸,一时风光无两。

奕誴书念得不多,人却极聪明。他知道,所谓福兮祸所藏,宗室之中,只有自己大出风头,难道还是什么好事了吗?因此,在礼部颁了亲王的典籍文字,及办理了相应的程序之后,便轻易不再上朝,即便是不得已上朝,也根本不说话,一个劲的装哑巴。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番心思,早就给皇上看破了“臣弟……臣弟有罪,臣弟有罪”

“你诚然是有罪。你的罪在于不能以公心上侍朕躬。便不提你和我当年的兄弟情谊,这大清的江山,是阿玛他老人家临终传下来给……的。你就不想帮衬哥哥一下,把这江山社稷打理好了,日后魂归天上,也好有面目去见皇阿玛?你总不会是想有朝一日,在天上见到他老人家,给皇阿玛问一声,‘老五啊,你四哥兴建海军,让你做海军大臣,你却执意推脱,之后闲暇的时光,都在做什么啊?’的时候,你回答一句,‘回皇阿玛的话,儿子,儿子在家,和下人们挑大粪玩儿呢’吧?”

文祥几个人一张脸憋得紫红,只为君前不能失仪,苦苦忍耐着。

奕誴也是分外觉得难过,想笑不敢,也不宜;但不笑,又觉得分外难以忍受,心中只盼着这场君臣奏答快快结束,自己到外面痛痛快快的大笑一场“是。”他故意装出哭腔答道,“皇上的话,令铁石心肠亦无不动容。臣弟领旨就是。领旨就是。”

“既然你领下了这份差事,就一定要办好。”皇帝说道,“朕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事情未有专责之前,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能还有一个开脱的理由;不过在这之后,要是再找借口办不好差事,朕不能容你。嗯?”

“是。臣弟明白。知臣弟者,莫过于皇上。臣弟既然领了差事,就一定要将其办理得妥妥当当,上慰主心。”

“就这样,你下去吧。”

奕誴从直庐出来,头脑一清,暗叫坏事。这片刻折冲,早将心中的那阵笑意驱散,再想想皇帝的话,也觉得笑不出来了,这也罢了,为了能够早日脱身,居然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接下了差事?早知道是这样的话,还不及不进来呢

直庐之内,皇帝转身拿起桌上的一摞奏折,取在手中,“你们也都坐下,这一次朕是客人,你们才是这直庐的主人呢都坐,坐下说话。”然后把目光投注到奏折上,这是直隶总督骆秉章所上,由头是《奏请将医学实业馆与施医局合办缘由折》。

医学实业馆就是皇帝北行出关时,与那个名叫黄宽的负笈归来,悬壶南粤的军医谈过之后,回京之后开始创办的,地点设在天津。本年三月正式开始授课,学生只有区区三十二人,教习由黄宽担任,学习的都是西洋诊疗之法,这件事在天津引起很大的轰动,都认为中华医术精湛,祖宗所传望闻问切四法,是汇聚了前人心血结晶,如今到好,新开设的医学馆一概不用,改为在病患身上动刀动针,这不是糟蹋祖宗的玩意儿吗?

天津人最爱闹砸儿,几经张罗,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大堆的莽汉,进到位于海光寺西街口的医学馆中,连砸带抢,把黄宽也给打伤了,把他辛辛苦苦准备下的教学器具毁于一旦。并且扬言,要是这样一个混账的医学馆不关门的话,回头还要来砸

皇帝闻报大怒,下旨先夺了上一年赏赐骆秉章的双眼花翎、黄马褂,罚俸一年,同时将天津县知县拔翎摘顶,充军塞外。又命令继任的天津知县,在三日之内必须将闹事的暴民抓获,抓到之后,不必问罪,先打断他们的四肢,然后明正典刑,在天津南市街口,当场处死

这样的处置之道,未免过于狠毒,军机处苦劝,皇帝根本不听,最终抓了七个领头闹事的,当着满街百姓的面,打断四肢,随即开刀处死。这件事之后,皇帝降旨:再有敢于以中西之别,伤害、羞辱医学馆中生员、教习和外国教士担任的教习者,一概以此论处。就不信刹不住这股歪风邪气果然,朝廷不惜施用非刑,也要杀一儆百的做法,极大的震慑了津门百姓,医学馆的教程这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在这之后,皇帝还是有些担心事有反复,派直隶藩司张百熙担任医学馆总提调,督导办学之外,也好顺便整肃天津民情。这一次的 折子,就是张百熙所上。在折子中他说,“……学生数十人尚能潜心向学,循序渐进,唯医学系实业专门之学,讲授之余,必须临证治病,以资实验。古之医者,望闻问切四诊并重。中学如是,西学意具此意。该馆学生,肄业三年,须加一二年实验之功,方能毕业。欲资实业,必兼施医,该馆开办之初,因无房舍,赞租海光寺内小刀胡同平房,地方偏僻,屋宇不多,不便兼办施医,自宜择地建馆,以资扩充。臣百熙与直隶天津首县知县徐大业前奉旨办理津门施医局,其总局设于六里台外孙家公园。地方适中,规模宏敞,该地东偏尚有空地一区,可建造医学馆,议建房屋三层,中层洋式楼房一座,以作讲堂斋所,前后平房两座,以作治病办事等所,估工价值等需费银贰万两。臣等窃思,医学馆与施医局体用相济,理宜合办,谨与同僚商议,于学务处经费下支银一万两,施医局经费项下支银一万两,通融办理,将医学馆与施医总局合并一处,相辅而成,俾医学教习可兼襄诊治,学生得兼资实验,且可添招学生数十人,以广造就。将来学生毕业后,即可派充该局义务医员,则一馆一局互相联络,裨益良多。此次建屋经费,所以兼用施医局之款者,正此意也。”

皇帝手托着腮帮,把折子放在炕上的矮几上,眼神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皇上?”

“嗯?嗯”他抬起头来,随手把折子合上,目光明亮的望向众人,“这份折子,给朕想到了一个无上的好办法。朕说来你们听听,看看可行不可行。朕想,从即日起,不,从咸丰十三年正月初一人起,我大清百姓,每人每月拿出一两银子来,这十八行省之内,总能有三五万万两的银子,是不是?”

“这……自然是可以的。但,皇上,这样是为什么呢?”

“这笔钱啊,存到各自行省的藩库之内。用来做什么呢?用来给百姓治病。所有缴纳了银子的百姓,从缴纳之日起,一直到入土为安之日,所有病患的费用,都从这里面出——你们以为怎么样?”

“这,请皇上恕臣等愚钝,皇上圣意,臣等实在难解。”

“朕这样说吧。便如同你……”他用手一指,又很快收了回来,转头指着六福,“比如说六福吧,从咸丰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开始,每月上缴国家一两银子,一个月是12两,要是有闰月呢,就是13两。这些钱于他不过九牛一毛,但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若是十万、百万的百姓呢?又将是多大的一笔银钱?如果六福还能活五十年,就是600两银子。”他兴致勃勃的说道,“那么,六福拿出这600两银子可以换来什么呢?他换来的是在他有生之年,不论生什么样的病,都不必他自己再花钱医治,一切都由国家负责承担朕暂时起了个名字,叫做全民医疗。你们议一议,这样的办法,可行不可行?”

这样的讲述通俗易懂,任何人都能听得明白,以一时之费,换来百年无忧,乍一听来,绝对是个好办法,但阎敬铭在片刻之后,立刻想到了问题,“皇上,臣以为不妥。”

“怎么个不妥法?”

阎敬铭误会了,以为皇帝是在就前几日君臣奏对时谈及的,国家用度略见吃紧,皇帝想出来的征敛之法呢因此,他本心虽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推行而下的政题,也要驳上一番,更不用提,在他想来,此事也确实有值得商榷处了。“以臣所知,山西、陕西、甘肃、宁夏、云、贵、川、黔、桂等省,百姓自古贫瘠,患病之人虽大有,但多数也仅仅是在山间采集一些草药野枝,以古法吞服,之后一身生死,交托上天,根本就没有出到城镇,寻医问药的习惯。于这些人而言,每月一两银子,一家十数、数十口人,就是极大的支出。”

他的话说得很隐晦,但皇帝立刻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些人根本就不能承担这一笔支出的银两?这也没什么,以上诸省,若是确有贫瘠小户,不能负担的话,就从本省藩库中支取。”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以你所想所见,这样的人有多少?”

“臣不敢说,但臣粗略估计,不会少于百万之数。”

“你是说一共,还是各省都有百万?”

“多寡不均,若是以上数省都加在一起的话,总数总要在千万上下。”

皇帝一惊,“这么多?”他有点不敢相信似的,还是不死心的问道,“许乃钊,你以为呢?朕的这个办法就推行不下去吗?”

许乃钊深知皇帝的脾气,而且在他想来,每户人丁月交一两银子,也实在未必是什么难事,因此说道,“臣以为,以三口之家而计,年支不过三十六两,终究不能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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