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看,你这嘴皮子上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纯熟了。还小人去朝?去得了这么干净吗?”
肃顺看皇帝似笑非笑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再一次跪倒下来,“皇上,奴才有罪,请主子责罚。”说着,他把隆文托请成祥送上银票五万两,只求自己在皇上面前进言,暂缓追比欠款一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奴才想,京中臣僚何止千百,怎么隆文单单就找奴才?可见还是奴才未能清白供职,给人留以口实。……”
“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朕还算没有白白保全你一场。”他说,“隆文的银子嘛,嘿能够拿出数以万计的银子托请告帮,却就不知道填补任上的亏空……传旨”
肃顺一听大惊,赶忙迎头一拦,“皇上,奴才有话说”
“怎么,拿不到人家的银子,反而要替他说话了吗?”
“奴才不敢。只不过隆文其人,在任上多年,尚算清廉。亏空银两之事,也是为公事往来,十数载积存而得。”他说,“皇上,这等任上亏空之事,各省官员无人无之,只不过为上峰、同僚彼此遮掩,方能顺畅过关。若是就此罢职,奴才只恐各省官员,畏于重法,担心朝廷为此事纠劾下去,无奈之下,只有百般盘剥治下小民——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大大的伤了我皇上的爱民之心?”
“照你这样说来的话,这等事就办不得了?”
“当然不是不办,不过奴才想,宜乎缓办。总要让隆文既能够还得上欠国家的银两,又不至于追比过激,使其有畏难之心……”
这句话大大的犯了忌讳,皇帝一瞪眼,“什么叫畏难之心?他在任上,管理不好一任的事情,欠下国家的银子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畏难?花钱的时候大手大脚,现在该还钱了,反而说什么畏难?”
“是,是,是。都是奴才的糊涂,奴才的糊涂。”
“你少和朕来这一套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别想替隆文揽责上身。传朕的口谕,廷寄隆文,让他……”话到嘴边,皇帝又将要出口的严迫谕旨改变了,“朕给他两年期限,在这两年之内,让他把所有任上亏空尽数补齐,到时候,命浙江藩司衙门到织造衙门逐一查账,有任何问题的,朕就找隆文说话”
能够争得两年期限,已经算是邀天之幸,肃顺高高兴兴的跪下去,碰了三个响头,“奴才代隆文叩谢皇上恩典。”说罢起身,神秘兮兮的靠近了一点,低声避讳着惊羽,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帝眼前一亮,“哦?是真的吗?”他双腿一偏,就要下地,“走,朕去看看。”
“皇上,容奴才大胆,拦您一步。”肃顺笑着说道,“所谓好食不怕晚,主子多等几天,也好让奴才从容安排。”
给肃顺这样一提醒,皇帝也发觉有些失态了。天家典仪森严,女子进宫之前,总要经由内务府派出的专人认真而彻底的检查一番——自己这副样子,倒似乎后宫空虚,三月未曾尝过肉味似的,嘿的一笑,身子还是落了地,“传旨,朕要到城外去,浏览一番避暑山庄各处风光。”
“奴才请皇上的旨意,不知道皇上要到哪里?奴才也好先行派人预备。‘
“预备什么?朕不愿意弄那些摆出来的玩意儿,走到哪里算哪里。”皇帝说道,“还有,传旨,把六阿哥以上的各位皇子,还有几个公主都带上,和朕一起出游。”
旨意传下,阿哥以载滢为首、载滪、载沚、载湀、载渢;以及秀慧、颖慧、灵慧、钰慧四位格格,在澹泊敬诚殿外聚集。孩子们逐渐长大,经由师傅教导,越来越懂得君臣大礼,虽然年纪还小,却并无嘈杂之声,等了片刻,见皇阿玛出现的门口,众人依次拜倒,“恭请皇阿玛圣安。”
“都起来吧。”皇帝笑着说道,“今儿个到城外去,朕带你们瞻仰一番前朝祖宗心血肇建的庙宇殿阁等处,等一会儿回来之后,都要写一篇游记,阿玛要看的。”
说完几句嘱咐的话,皇帝登舆启行,兄弟姐妹几个各自乘小轿,在后面跟随,出避暑山庄丽正门,转路东北,走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普宁寺的山门前,这里是乾隆年间兴建,内中有一尊木制千手千眼观音佛像,高六丈有余,重大百余吨,不但是中国,也是世界上仅存的最高、最大的木制佛像。
热河风光,甘子义前世也曾经来过,不过那时候 普宁寺中佛像,经数百年尘埃,早已经没有往日的佛光普照,看上去凄凄惨惨,分外令人心疼;另有一层,随着观光游人的日益增多,热河行宫并城外俗称的外八庙等地,一切供人瞻仰之所,俱是由锁链围拢起来,观者如潮,也只好远远的探视一眼,几乎不可能近距离感受这皇家园林及佛家圣地的无尚景致。
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笔者第一次去承德,是在1984年,还是孩子的我,因为父亲的工作之便,得以前往。自然的,避暑山庄也是必游之地。现在还依稀记得,当时的避暑山庄仍旧算不上什么热门的旅游胜地,游人在山庄内游玩的时候,所有的殿阁都可以堂皇而入,不论是烟波致爽殿还是澹泊敬诚殿,尤其是前者,甚至还上过二楼——后来工作,单位组织旅游,旧地重游,却只能驻足楼下,仰头观望一番,便由导游领着,到山庄内的文物礼品店购买礼品去了。和同事说起,给人啧啧赞叹几声,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使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是为记。
普宁寺是集合汉藏佛教为一体的建筑群落,山门、钟鼓楼、东西配殿、大雄宝殿等处都是汉家风格,而后半部分,步上石阶,则是藏传佛教特有的转经鼓、洪庥普荫殿、喇嘛塔,再有就是著名的大乘之阁——供奉着千手千眼观音佛像——的殿阁了。
走进大殿,殿阁深远,但有阳光射进来,倒不显得灰暗,向前走几步,抬头看上去,威仪庄严的千手千眼观音佛像头戴金冠,身披袈裟,颈挂念珠,腕套珠圈,神态庄重。在金冠的前面嵌有一尊坐佛像,金冠的上面站立着一尊立佛像,这是观音菩萨的师傅无量光佛。观音佛像面容柔和,宝相庄严,身后伸出的四十支手臂,或坐拈花,或执法器,一派肃穆。
灵慧公主嘴里念念有词的数啊数的,忽然抬头问道,“阿玛,没有一千只手臂啊?只有四十二只呢不是说千手千眼吗?”
皇帝本人不是很懂佛发,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转而问道,“你们谁知道?给朕和几个孩子解释解释?”
众人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能回答得出来的。
“你们也不知道?”
这话一出口,许乃钊很觉无奈,军机处这几个人都是理学之士,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等佛家典故,从来不是修行所学,支吾了几声,正要说话,人丛中有人说道,“回皇上话,奴才略知一二。”是成祥开口了。
“你知道?你说。”
“是。”成祥说道。,“佛家有二十五有之说,二十五乘以四十,便是一千。至于观音菩萨本身所有的两只手臂,是不能计算在内的。”
“那,什么叫二十五有啊?”灵慧紧跟着追问道。
成祥笑了一下,“这……不是奴才不能做答,不过若是说起来嘛,就太过繁复了。而且,这只是一种佛家劝人向善的言辞论述,大意是说,人生在世,不论贫贱富贵,皆是前生因果之报。为人者,先要孝敬父母,敬信三宝,次要戒杀放生,念佛布施,才能种后世福田。”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皇帝的脸色,看他一派不以为然之色,停止了话头,转而说道,“不过依奴才想,凡此种种,都有一个根本之地,便是首先要学会敬爱君父。唯其如此,才能称得上修业积德……”他微笑着挠挠头顶的月亮门,“若是论及这一层嘛,小主子还是请教许大人吧。我这点微末学识,实在是不能更深的为小主子解说了。”
许乃钊听着成祥的话,若有所思的说道,“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念诵了一遍,他又说,“臣想,不论是圣人之言,还是佛家偈语,其词不一,而其用者相同。皆有劝人向善,而不行为非作歹之事的本意在其中的。”
皇帝听得频频点头,回身问灵慧,“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灵慧娇滴滴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许师傅的话是说,要女儿做一个孝敬阿玛的孩子,日后才好为阿玛出力,为国分忧。”
“你呀,还是没有听明白。”皇帝长起身子,面向众人说道,“便如同成祥和许乃钊的话吧,美则美矣,却有未尽之意。”
“奴才才疏学浅,所发未尽之词,请皇上天语教诲。”
“朕想,不论是佛家,还是圣人,所教授的,固然是劝人向善,但这种善,并不是如何行事,如何处世,而是为人的根本。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就是这样的道理了。那么,这个道生的道,指的又是什么呢?是一个‘仁’字。”
第109节身教言教(2)
第109节身教言教(2)
多年以降,皇帝几乎从来不就这种圣人之言对臣工、对自己的子女做言语上的训诲,倒并不是他不懂不会,而是他认为,为人君、为人父者,身教远远重于言教,再有一点,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于这种千年流传而下的圣人训诲的典籍之学,能够比许乃钊、翁心存等人强上多少——他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只顾着顽皮,功课多年未有寸进是出了名的。但这一次,还是忍不住要说话了。
“孔子之言,不但教人向善,更加主要的是,他的论著、他的言行,是在根本上塑造了中国人的心灵。从这样的角度来说,不论是如何的评价,都是不嫌过分的。”皇帝说道,“而这种中国人心灵的根本,也是在于一个‘仁’字,与之相比,礼字,在孔子的心中,却又要逊上一筹了。便如同回头评价管仲不知礼,而赞佩他能‘仁’是一样的道理——有此可见,仁,是孔子一生孜孜以求的。”
“而人或者‘仁’的根本,则是建立在对于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的情感关系上。很多动物也知道抚育幼小,但幼小长大,就离家而出,不再复归,因此也很难讲子女对于父母的感情。而孔学的儒家教义的特征之一,就是从三年之丧,到孟子和王船山所言的‘人禽之别’;首先强调的,就是这种家庭之中子女对父母的感情的自觉培养,以此作为人性的根本——以此广而发之,也便成为了一个人立身处世的康庄大道,用之于家可也;用之于国,也未有不能尽善尽美的了。”
皇帝的这种观点,在许乃钊听来并无不妥,反而更加觉得,发前人所未见之言,倒又给自己另外打开了一扇窗似的,“皇上之言,鞭辟入里,发人所未见,令臣等敬服无地矣。”
皇帝笑了几声,摆手说道,“若是论及旁的,朕还能大发阐论,若是论及学识,朕自问比阎敬铭尚且不如,就更不用提你许乃钊了。这些拍马的话,还是收起来吧”
一语出口,众人便笑。他又说,“而且,在朕看来,身教远过于言教。为人君父者,行事更要秉持一个仁字。何以为之?在朕想来,就是薄徭赋、轻刑名。上一年的时候,袁甲三在文材公牍中,多有谤讪之言,朕本该重重惩治,以他所犯罪行,若是放在前朝,诛灭九族亦是他应得之咎,但朕想,他一身有罪,固然有国法相绳,又关碍妻孥子女何干?甚至就是袁甲三自己,入朝以来,多有建树,也未必没有行以恕道的理由。所以才法外施仁,饶恕了他的死罪。”
“事后朕想了想,觉得刑名之道,还是有必要做一番改变。便如同这族诛之罪吧,一人犯罪,家族之中确定有同案之人也就罢了,没有的情况下,还是不宜株连太广——等日后,着由刑部会同大理寺、监察院,会同内阁、军机,将族诛之罪永远从大清律上革除掉,犯罪之事,以一身而止。”
赵光心中大喜。还不等他跪倒领旨,皇帝忽然又说道,“不过,有一件事也要作为特例,即贪墨之罪。民间有言,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宽心。很多人的贪墨缘由,固然是秉性庸钝,为利是举;但也不排除妻孥子女,为人不贤不孝所致。所以,凡是有这样的情况的,对于其家人的处置,一定要从严、从重你们以为呢?”
皇帝最恨臣下贪墨,是朝臣的共见,眼下听他如此说话,更觉骇然:刚才还说罪不及妻孥呢?现在怎么又变了?他理也不理,又再说道,“咸丰就年的时候,朕在翁心存府中曾经说过,今后当可开以民告官的先例,数载以下,全无半点成果。这绝不是因为各省官员都是如此的清廉,而是百姓不明真相,畏于朝廷虎威,不敢呈诉——既然他们不敢,也只好由朕来代劳了。军机处再发一道明诏,将刑律所载,官员贪墨一万五千两以上者论斩的条款,改为三千两;贪墨超过此数的,朕不管他是朝廷耆宿还是王公大臣,一概处死对于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人情可以讲”
赵光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有心奏答几句,看看皇帝扳得紧紧的脸庞,又胆怯的低下头去,“是。”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举步出了大乘之阁的殿门,向外行去,“走今儿个还要去很多地方呢,可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