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哄堂大笑间,朱洪章命令士兵多加防备,转身和程学启走回到小镇教堂中,再一次躺倒休息。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朱洪章派人回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下前敌大帐,向奕山奏报战果,并请示下一步动作。这一边在镇中,再度清剿、搜寻剩余俄军士兵。
到中午时分,传令兵带回来一个很糟糕的消息:昨天夜间,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的俄军乘夜发动袭击,清军虽然有所防备,还是因为寡不敌众,给敌军杀得大败,而且,连刘铭传部下大将胡小毛,也在这一次袭击中受伤了。
皇帝得报大怒,命奕山把城外所有炮营一股脑的全部推进到城中,对路旁民居建筑进行猛烈轰炸,同时命令全军,不再顾及城中一切物什,在安全得到保证之前,一概用火炮开路就是有再多的损耗,也在所不惜
另外,据说皇帝盛怒之下,还下了一道命令:清军进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所俘获的所有俄军,一个不留,尽数诛杀还是肃顺、许庚身等人苦劝,才收回了这一道残忍的命令。
清军失却忌讳,动作之间再不肯留手,前进遇到任何一处房舍,即便不能确定内中有无敌军,也要先传炮兵上前,猛烈的轰炸一通,直到炸得房倒屋塌,才算完事——如此一来,炮弹的消耗量急剧增加,不得不向瑷珲城传急报,请求调运更多的炮弹前来军前。
于是,由四个营的绿营部队武装押运的六百辆马车,装满了武器弹药,缧绁上路。向一百五十里之外的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进发,带队的是瑷珲城副都统富明阿。他是满洲正蓝旗,姓高佳氏,字南有。如他、爱昆泰等人,在大战进行之期,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也更加乐得不受任何风霜之苦,每日躲在瑷珲城中,悠闲度日——左右战事了结之后,论功行赏,也少不得自己的一份功劳。
但自从御驾进城,这些人大感坐不住:若是给皇帝知道自己成天不做事,只是坐领一份功劳,不要说战事之后会怎么样,只是说现在,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帝心境不好,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不得了的大罪——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一个由头远远的躲出去,方是上策。因此,在知道肃顺要派人押运弹药到前敌之际,富明阿第一个请命,接下了这份任务。
大队人马九月十二日清晨出发,顶着朝阳一路西进,富明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时回头张望,六百辆大车组成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寒冬的天气,大地冰冻,行驶起来相当的快捷,照这样的速度向前赶的话,用过午饭,就能够到达军前了——富明阿打好了盘算,这一次到军前,怎么也不回瑷珲城了,省得在皇上面前碍眼。一切等大部队收兵回撤的时候再说。
这一次出发之前,肃顺特意嘱托:“南有老弟,此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路途虽不是很远,但我担心路上会有危险。特别是俄国人的哥萨克骑兵对于车队的袭扰,你要千万当心啊。”
“请中堂大人放心,卑职也是行伍出身,若是路上无警也就罢了,若是俄国人来,本官也让他们来得去不得这数营将士,难道就是吃干饭的吗?”
“你能够这样想,那便是极好。”肃顺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把皇帝和自己商议过的计划告知富明阿,这并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为了保证一旦有敌人的骑兵袭扰运输车队,能够收到全盘歼灭的作战效果。当下不再多说,打发富明阿等人上路了。
从瑷珲城到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路上多有俄国搭建的要塞、营寨,不过已经为之弃用,一片荒凉景色,前面一道已经结上了一层冰面的河流,这是牛满必拉河支流,河流不深,但河面相当宽阔,而且冰层不厚,容不得装载有炮弹的沉重大车经过,一旦陷进河底的污泥中,就很麻烦了。没奈何,只好绕路。从奇克德要塞绕行河流狭窄处,转路松阿甲乌拉,再向前就是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了。
这一来便拖延了不少的时间,由当地土人带领,车队缓缓转向东南,准备沿河岸绕行,但还不及走上五里地,从路旁的针叶林中,突然飞出一颗子弹,将一个站在大车上担任瞭望之职的清军士兵打倒,士兵惨叫着从车上掉了下来。清军一阵大哗,“敌袭,做好准备有敌人”
富明阿吓得脸色惨白,想不到真的有俄国人埋伏在路上?大战开始之后,他只是呆在城中,从未亲临战阵,这一刻才发现,原本胸中满满的勇气和自信在听到枪声的一瞬间,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由亲军保护着才能从马上落地,连滚带爬着抢到一乘大车的车辕下,浑身簌簌发抖,“来人,来人保护……保护本官”
还不及清军各自依靠着大车趴好,做好战斗准备,哥萨克的骑兵纷纷从树林中纵马蹿出,人数越来越多,富明阿从车辕下面抬头看看,根本分辨不清有多少人,心中更加害怕,也顾不得指挥军队,嘴里念念有词,“佛祖保佑,祖宗保佑,观音菩萨保佑”
哥萨克骑兵口中发出尖锐的呼啸和口哨声,挥舞着快枪和马刀,在飞驰的马背上端枪射击,这些人的骑术果然非同小可,纵马驰骋于高低不平的路面,战术动作丝毫不受影响,反而快枪的准头极好,每发射一枪,总有倒霉的清军士兵被其击伤或击毙,反观清军,能力就要等而下之了,一来是心中慌乱,二来是骑兵动作迅捷如风,子弹打出去,或者打到空中,或者落于人后,根本打不到人家,纯粹是浪费子弹。
哥萨克骑兵并不和清军做缠斗,纵马前突,到清军的大车前放上一排枪,即刻转身后撤,然后是第二波次,如此循环往复,似乎是有意要将这一支辎重部队留在这片旷野上,等待天黑之后,再进行全面的突击一样。
有清军的主官不时高声呼喊,“等俄国人到近前来再打,不要浪费弹药不要浪费弹药”
双方僵持在这片黑龙江流域的小小平原上,形势于清军越发不利,如此你来我往的缠斗了一个时辰之久,清军伤亡人数已经过百,而俄军的骑兵,也抛下了二三十具尸体在阵地中央。然后,一切突然安静下来。俄军最后一个波次的骑兵退回己方战阵,休整了片刻,紧接着,全军启动,三千匹战马上的骑士同时抖动缰绳,踩踏着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尽数向清军阵地扑了过来
八百步、六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直到哥萨克骑兵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马儿的鼻息也似乎能够清楚的听见的时候,清军此番指挥作战的正式主官罗炳坤断定,这时候掀起底牌,也不虞对方能够全身而退的时候,大吼了一声,“弟兄们,给我开火”
三百辆大车中隐藏着的连发快枪连掀起车帘的时间都欠奉,藏身车内的清军士兵摇动摇柄,巨大的子弹撕裂、扯碎外面用作遮蔽之用的布料,碎屑、边框的木条夹杂着弹壳欢快的跳动着,向迎面扑过来的哥萨克骑兵全力发射了出去。:
这一次的作战计划,是皇帝亲自拟定的。六百辆车中,有一半车上各装载着两只连发快枪,命罗炳坤为领兵大员,若是哥萨克骑兵不出现的话,将真正车上装着的炮弹运抵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即刻返回,再做第二次运输;若是天随人愿,真的有哥萨克骑兵袭扰作战,就要一次性的解决掉他们不给这些总是以机动灵活的敌军骑兵部队以逃出生天的机会除罗炳坤带领的快枪部队担任阻击重任之后,皇帝还命僧格林沁的马队随后出发,远远的缀于辎重部队的身后,开战的时候不必他们亲自动手,等到俄军的骑兵败退下来,着由僧王带人,从后围追堵截,一定要彻底解决这个运输线上的心腹大患。
此事只有罗炳坤等极少数人知道,便是富明阿也给蒙在鼓里,耳边听着如同暴雷般响起的快枪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和哥萨克骑兵惊惶失措之下的呐喊声,清军士气大振,这六百支摇柄快枪,是除朱洪章所部带领的一部分之外,清军仅存的数量,数万发子弹暴风雨一般倾泻在哥萨克骑兵的身上,带来的毁灭性打击效果非同一般:竟有那战马也为子弹撕扯成两截的鲜血遍地流淌,哥萨克骑兵的呻吟声响彻大地。
带队的哥萨克军官眼见情势危急,知道上了中国人的当,顾不得再发起进攻,带领剩余的三百余名骑士,转头向特尔德的方向败退了下去。清军也不为己甚,特尔德方向还有僧王的马队负责,痛打落水狗固然可喜,但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罗炳坤吩咐士兵重新整理、归总车辆,受伤的士兵暂时包扎一下,和死亡的兵士同样放到车上,然后趁着天色兀自大亮,继续赶路。
第78节痛失元勋
第78节痛失元勋
拿下鄂木斯克镇之后,朱洪章在镇中休整了两天,等将军报回奏瑷珲城,得到的廷寄是:带员休整、按兵不动。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允许他趁着士气正旺的时刻快速进军,反而要自己留守镇中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给俄国人以补充和调动兵力的时间吗?这算什么?但皇命、军令半点不可违逆,只好安排士兵在小镇中一边加强防守,一边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两天之后,林文察带领从两江绿营抽调而来十五个营的战力来到鄂木斯克,朱洪章亲自将他迎请进由镇中的教堂临时改成的指挥部中,行礼相见,“参见林大人”
林文察是当年天津新练绿营部队走出的将领中尊衔最伟的,咸丰九年的时候,以实缺一省提督加兵部侍郎衔总领两江一地的练军差事。故此,朱洪章要以上下之礼参拜,“焕文兄不必多礼,请起来说话。”
由朱洪章陪同着,在指挥部中休息了片刻,起身到外面,在镇子中走了一圈,林文察说,“皇上钦点本官出城,一来是要带兵进剿并征讨巴尔瑙尔、托姆斯克、卡因斯克、下乌丁斯克一线战事;另外还有一件事,是皇上亲自对我说的。皇上对我说,将这番话不妨也转给朱洪章听听。”
“是”朱洪章赶忙站起,轻打马蹄袖,跪倒下来,“臣,朱洪章恭聆圣训。”
“皇上说,自古打天下易,平天下难。故而领军之将,在两国纷争,战事频仍之际,自当无所不用其极,以求为国建功,为己争荣。但战事休止,于敌国百姓,却总要以怀柔为尚,不可滥造杀孽,使民心向背,致使朕一片爱民如子之心,落于空处。”
朱洪章脸色通红:绿营部队在鄂木斯克之前的战场上也还罢了,一旦进入小镇,彼此都是精壮的小伙子,远行异域,面对着的又是从来不曾尝到过风味的俄罗斯女子,难免会有一些胡作非为之行。
其实不要说是旁人,就是朱洪章自己,也未能独善其身,就是在教堂一角,本来是俄罗斯教士居住的房间,临时改作自己的居所中,也藏着两个肌肤雪白,明眸皓齿的俄罗斯女子只是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林文察看他颜色变更,猜到是怎么回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焕文兄,这等事,皇上提点一二,不过收惩前毖后之效。想来,老兄若是能够适可而止,皇上也断然不会为了这样的小节之失而大加挞伐的。”
朱洪章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几句,心中打定主意,等一会儿下去,就得赶紧把这两个俄罗斯女子处理掉可不要因小失大啊心中胡乱想着,嘴上问道,“大人,皇上命卑职驻军镇上,始终未有进军诏旨,可知是何事?”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林文察叹了口气,“看起来你确实是不知道,僧王战死了”
朱洪章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样?”
这自然是真的,僧王死于轻敌冒进之祸。九月十三日,清军在特尔德要塞外布下陷阱,几乎全歼了意图摧毁清军辎重部队的哥萨克铁骑,残余的哥萨克骑兵一路奔逃,正面对着僧格林沁以逸待劳的蒙古骑兵,哥萨克骑兵根本不敢接战,落荒逃走,僧格林沁带兵紧追不舍,敌军逃到松阿甲乌拉要塞时,天色已黑,副将多隆阿劝慰主官,到此地步,已经收到震慑并消灭敌军的战略部署,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为防止俄军拼死反扑,还是应该收兵才是。
僧格林沁不听。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他主动向皇上请战,皇帝迫于无奈,答应他到前敌去,但却不准所部出现在正面战场,他不以为是自己统帅的蒙古铁骑在这样热兵器交战时代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只以为皇帝重用汉人,瞧不起满蒙八旗悍勇之力。因此心中一直打定一个主意:没有机会便罢,有了机会,倒要让那些南蛮子看看,到底谁才是战场上的王者这一次围歼敌军骑兵,正给了他证明自己的好机会,僧格林沁如何能够放过?因此不听多隆阿劝谏,带兵趁着夜色紧追不舍,立意要将这一支已经给打残了的哥萨克骑兵尽数消灭干净,方才称心如意。
但蒙古骑兵强虽强,惯常使用的战术仍旧是以马刀、弓箭做远近不同的攻击,早已经装备到部队的火枪在蒙古骑兵看来,每发射一枪就要更换子弹,而且射程也未必比弓箭能够远上多少,故而大多弃之不用,这一次的攻击到了松阿甲乌拉要塞边沿的时候,终于给缓过手来的哥萨克骑兵并主力骑兵会和,一起转入防御,火枪鸣放之下,杀得大败
到这一步,僧格林沁仍有退身之地,但若是就此退却,日后如何为战?岂不是要给那些汉人步卒笑话死了?因此僧格林沁鼓足余勇,亲自领兵,乘夜再度进攻,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连同他自己,带所领的一千余名蒙古骑兵,尽数给敌军消灭在了要塞中
这一夜是下弦月,二更天气,一片漆黑。剩余的蒙古骑兵跌跌撞撞逃出要塞,谁知城外也有敌军,黑头里一场混战,也不知谁杀了谁?人惊马嘶,四散奔逃。最后只有不到一百人逃出重围,回特尔德要塞送信。
多隆阿和陈国瑞得报大惊,僧王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有成见,部下多为旗将,独对陈国瑞另眼相看,他的提督,就是僧王所保。这时一方面感于知遇之恩,一方面害怕主帅阵亡,自己亦有责任,所以召集溃兵,流涕而言,他个人决心与俄军决一死战,愿意一起杀贼的,跟着他走,不愿的他不勉强。
说完,随即就上了马。这一下号召了几百人,人虽少,斗志却昂扬,所谓‘哀师必胜’,大呼冲杀,等到重回松阿甲乌拉要塞,哥萨克骑兵也已经趁黑逃离,不用战斗,清军便占领了要塞,同时也找到了僧王的遗体。
僧王死在要塞内的一处民房开辟的麦田里。身受八创,跟他一起被难的,只有一个马僮。陈国瑞与部卒下马跪拜,痛哭一场,然后他亲自背负僧王的遗体,转回瑷珲城中,摘去红顶花翎,素服治丧。
皇帝闻讯大怒,立刻降旨,蒙古骑兵副将多隆阿、陈国瑞临敌退却,致使主将阵亡,着即拔翎摘顶,押回京中叫兵、刑两部审罪;第二,蒙古骑兵所属,全军戴孝,为僧王发丧;第三,传喻全军,凡于战场上所见的哥萨克骑兵,不论主从、不分战降,一概处死;第四,将僧王的遗体转运到棺椁中,运回北京发丧,同时京中辍朝三日,恤典格外从优,以示哀荣;第五,命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僧王的长子伯彦讷谟诂赴山海关迎丧;第六,命由军机处会同吏部、礼部、理藩院商定办法,另行请旨。
一连串的诏旨由许庚身执笔恭录,写完给肃顺看看,后者点点头,“命人发往盛京将军公署吧。”
许庚身转身出去,肃顺想了想,到了内间皇帝临时的寝宫前,“奴才肃顺告进。”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