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院中,有天庆班的龟奴笑盈盈的迎了上来,这些人都有这样的长处,来过一次的客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多能分辨得出来,单膝落地请了个安,“汪老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汪康余是熟客,也不必和他客气,摆手让他起来,问他,“玲珑今天有客吗?”
“可巧了,玲珑姑娘昨儿个还问,汪老爷怎么这么久都没来呢?可巧,今儿您就来了,这是怎么说的?心有灵犀,是不是?”
“少耍嘴儿”汪康余笑骂一声,“今儿个还给带来一位贵客。”
龟奴顺着他的身体向后看去,‘呦’了一声,“汪老爷,这是怎么话说得?您怎么还……”
“怎么了?不愿意?不愿意做他的生意,我转头就走。今后……”
“别,别啊。”天庆班还是第一次接待外国人,但龟奴知道,口袋底周围其他的香寮小班之中,未必没有接过外客,每每提起来,总为人张扬一番,倒显得天庆班的姑娘拿不出手,不得外人垂青似的,这一次有客登门,如何能够放跑了?口中迭声招呼着,引着两个人进到玲珑姑娘的跨院中,一边张罗着到来茶水,一边去通知玲珑姑娘。
安斯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漫塘,这里,不是您的府上吧?”
“诚然不是。”汪康余笑着说道,“不瞒老兄,这一次请老兄过来,是为知道你老兄孤凤独栖,特为老兄一解相思之苦的。”
安斯虽然会说汉话,但这样半文半白的交流,仍自有些困难,迷惑的眨眨眼,正要多问几句,门口脚步声响起,两个女孩儿款步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穿一袭水绿色的衫子,淡扫蛾眉,略施粉黛,一派清净素雅之气,身后跟着一个是丫鬟打扮。
二女进到房中,飘飘万福行礼,“汪老爷。”说完,各自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瞅向正在座上站起身来,向二人行注目礼的外国人身上。
“我来介绍一下。”汪康余为双方做了引荐,这才拉着第一次踏足风月场所,很有点言行无措的安斯落座,“玲珑姑娘,你我多日不见,难得相晤,居然连理也不理我?只是把精神都放在我这位老友身上,可见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我看,我不如还是走吧?”
玲珑也自知失礼,笑着走到几前,拈起几枚松仁,搓去了衣,送至汪康余的嘴边,若是平日,大可借此机会,一尽芳泽,但今天另有‘外’人在,便不好如此,汪康余伸手取过,又冲一边努一努嘴。
于是,姑娘又如法炮制,递到安斯眼前,可怜安斯也算是大使馆中头面的人物,和中国官吏公务往来,舌争廷辩,滔滔不绝,但面对这娇媚如花的女子,只觉身上一阵阵火热,脸色通红,一时间几乎连本来掌握得无比熟练的中文都忘记怎么说了,“这,这……,”
“汪老爷,您看,安斯先生不喜欢吃松仁还不愿意理人家呢”
小女儿娇嗔媚态,更让安斯觉得无可适从,乞怜般的望向汪康余,后者知道他面皮薄,又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在一边笑着说道,“安斯先生不吃,想来是不喜欢,可有旁的可以飨客的?”
“有的,有的。”玲珑眼睛一转,想到了办法,“不知道安斯先生可吸烟吗?”
自从咸丰二年之后,京中将鸦片悬为历禁,官员百姓皆不得吸食,一旦发现,或者罢官贬职;或者逮捕到案,而鸦片一物,成瘾性固然是有,但只要肯付出一点辛苦,还是可以戒断的。故而数载之下,京中吸食鸦片之风早已断绝。而取而代之的,则是从海外诸国流入中国的烟草、雪茄等物——对于这样的东西,朝廷是不禁的——在很多人看来,朝廷不禁止,就是可以享用的象征,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国人进入国都,这样的东西,也成为很多人家附庸风雅,昭显财势的象征。天庆班虽然没有接待过外国人,但往来的客人中,不乏喜好香烟、雪茄的,故而也有所准备。
当下命人取来,玲珑亲自燃着纸媒,凑近身前,就着燃起了火焰,微微努起嘴巴,吹得火焰升腾,伺候安斯点着,汪康余在一边看着,心中苦笑,姐儿爱俏,丝毫不假
由玲珑在一边轻笑解语,大肆施展女儿温柔,安斯色授魂与,那副样子,简直恨不得汪康余立马滚蛋才好,汪康余自然也看出来了,但此行的目的不是为此,只好再厚着面皮,多多叨扰片刻了,“安斯先生,近来俄国人到京了,您知道吗?”
“知道。似乎是为当年和贵国签署的条约之事吧?那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旧事是,是不是?”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据我朝所知,俄国人所谋,并不仅仅于此。”汪康余继续说道,“似乎是和俄国人意图谋划我中华黑龙江之地有关呢。”
安斯楞了一下,澄蓝的眸子逐渐恢复清明,扬起身子望着汪康余,“这话可是真的?”
“可信度有九成。”
安斯沉吟不语。他在中国多年,关外三省从未去过,但关外和俄罗斯接壤,山川河流纵横,他是知道的,特别是道光十六年,新任英国驻华公使的阿历克斯·麦克唐纳,当年是英国政府派出的,探访黑龙江下游水路通航情况的一员,曾经乘船走过黑龙江流域,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尽得其详。
等到数年之后,俄罗斯人证明了黑龙江流域的水文情况,并取得了沿途航道、水文、天气等等数据之后,阿历克斯·麦克唐纳大感羞臊:一贯以治学严谨著称的他,居然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即便是可以以本身不担任领导职责为推脱,却也难抵身为一介从事科学研究为己任的绅士,所不能原谅自己的。他事后很认真的研究过得到的确切情报,并参详自己当年所得到的数据,终于承认,在这件事上,英国人确实落后于俄国人一步了。
但在阿历克斯·麦克唐纳看来,黑龙江可以通行到大海的确切地理因素,并没有成为英国人很关注的一个话题——国人对于黑龙江并包括东北三省的注意力,轻忽得令人惊讶——英国人丝毫也不认为这样一个广大的国家的东北之地,是一块值得引发关注的土地。
阿历克斯·麦克唐纳深知,黑龙江掌握在中国人手中,就基本上可以达到抑制俄罗斯在远东的大多数利益,而一旦这条河的主权易手,俄罗斯的船队可以通过黑龙江进入鄂霍次克海,进而进入太平洋,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甚至是一个关系到英国远东地区战略布局的大问题,遗憾的是,这并没有引起政府层面的密切关注。有鉴于此,阿历克斯·麦克唐纳给当时的公使文翰进言,希望能够以他在国会中的地位提出倡议,在适当的地点,例如北美大陆的某处,设立相应的军港,以密切注意俄罗斯的动向——这个地点,在他看来,以温哥华岛为最适宜——遗憾的是,这个建议被政府方面否决了。
安斯自然也是知道的,微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那,贵国皇帝陛下的态度呢?”
“这可就非是鄙人所能知道的啦。”汪康余仰天打了个哈哈,“不过在我想来,我天朝皇帝陛下,圣虑周远,圣见如天,宁肯和贵国这样的文明之邦相交,也是不愿意与哪些自古以来,就是蛮荒烟瘴之地的化外之族有任何沟通的。”
安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换上了英语说道,“您的话,我明白了。”他笑一笑,又说道,“很感谢阁下这一次的邀请,并感谢阁下的通传。我想,我们英国人,于愿意和我国交往,并增加往来的贵国,及国人,从来都不会缺乏善意的表示的。”
“不必客气。”汪康余也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笑着答说,“中英两国的友好,更加合乎贵我两国及一贯和两国交好的其他大多数国家的利益的。”
玲珑眨着眼睛,左右看看,对方的说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娇笑着扭动腰肢,“嗯~不带这样的,哪有到了这里,说外国话的?敢莫是说奴家生得不美吗?”
安斯和汪康余心照不宣的一笑,虽然不适宜进行这样的话题,但从中国人这里得到的消息太过重要,脑子中始终盘旋此事,便有点魂不守舍似的,作势欲起,“我想,我该……”
“今朝有酒今朝醉。”汪康余吟诵了一句,“入宝山,又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他说,“左右也是不急之务,还是请玲珑姑娘多多和你说说话,也好领略一番中国女儿的风流滋味吧”
安斯大窘,白皙的面皮更红了,“这……这怎么行呢?”
“有何不行的?”汪康余嘿声一笑,起身给玲珑使了个眼色,自顾自的出门而去。
安斯本想一同归去,不料玲珑垮下一张小脸儿,泫然欲泣的依进他的怀中,“怎么?安斯先生敢是真的不喜欢奴家吗?”安斯低头看着女子明媚的五官,竟似是浑不知身在异乡了。
第57节交涉失败
第57节交涉失败
在京中足足呆了十二天,每日往来迎送不断,在北京城内外游逛,谈及正经事,中国人却一个个顾左右而言他,一拖再拖,就是不肯谈及会商之事,这不由不让穆沙维耶夫心中起疑:中国人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还好,到了第十三天头上,终于有中方差役到俄国公使馆传递公文,俄罗斯和中国就尼布楚条约中未定之国界划分一事,从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在总署衙门正式展开第一轮的商谈。下面密密麻麻的开列了中方参与会商的人员名单,从文祥以下,分别有唐文治、志颜、棉宁等。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起来,穆沙维耶夫带同随员,乘马车到总署衙门,和文祥等人见过,一方脱帽鞠躬,一方拱手作揖,行礼之后,分别在长桌对面坐下,各方都有书记员,分别取出毛笔和鹅毛笔,准备做会议记录。
彼此都是有备而来,而且,如此正式的场合,各自遵从国际规定,倒不至于会出现什么疏漏处,共同取出《尼布楚条约》的拉丁文副本,就国界争端之事,做初步的研商。
说起来,俄国人这一次提出重新会商就有条约中的款项,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摸清中国人的底线,若是能够通过一些经济上的补偿,换取中国的默许,则日后在阿穆尔河地区获得的实际上的利益,则是高于一切的。
而为了达到目的,所使用的手段,以一句话来解释就是:从墨里勒克河口的左岸,逐渐向右岸南移,以既成事实,来逼迫中国人答应。
按照当年签订的尼布楚条约,中俄两国以额尔古纳河为界河,其右岸直至河源,属于中国;左岸直至墨里勒克河注入额尔古纳河的范围,属于俄国,并且规定:‘整个额尔古纳直至河口皆不得保留俄人村屯,俄人所建之额尔古纳寨从对岸撤至大使指定地方(指尼布楚)’,后来经过交涉,最后中国方面同意,‘额尔古纳寨从南岸迁至对岸……凡在额尔古纳河南岸之墨里勒克寨诸房舍应尽行拆毁,迁至该河对岸或北部地区,以上即位俄罗斯东段边境。’
在条约签订之后不久,这一条界河就名存实亡了。本来为了加强额尔古纳河一带边界地区的防务,康熙在墨里勒克河口上游的和伦河(即根河)口修造房屋,设置库克多博卡伦,并把该卡伦的巡边范围上溯至根河河口,以保障两国不会为日后领土纷争而造成任何的歧义。
但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首先是中俄贸易的增加,尼布楚条约中关于中俄贸易的规定,使这一地区快速发展起来,从1690至1698年,中俄东北边境贸易增长了七倍多,而从1698到1718年,来华商队多达十次之多,都是取道尼布楚,在根河口附近渡过额尔古纳河,然后经齐齐哈尔进京的。
到康熙四十三年,俄国商人提出,回国的时候不走原路,而是出张家口,经蒙古国的鄂尔昆图拉回国,清政府答应了,但却遭到了尼布楚城俄国长官的反对,因为这样一来的话,他所能获得的国税银和地税银就要全数泡汤了。
俄国长官不断来文交涉,甚至威胁本国商人,最后清政府给闹得烦了,干脆规定,今后俄国使臣与商人来华,皆由鄂尔昆图拉往返。这样的结果就是使俄国人来华的路线不停西移。但实际上,额尔古纳河的根河河口并未就此废止,仍然是俄国人来华,特别是到齐齐哈尔等地贸易的重要通道——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额尔古纳河俄方一侧的界点已经上溯到根河河口一带。
其二便是俄国人的南迁。也就是这一次穆沙维耶夫南来北京要和中国人商谈的问题,在谈了几句过往旧事之后,穆沙维耶夫说道,“有鉴于贵国多年来与我邦友好交往,敝国有意,在根河河口与额尔古纳河交汇处,为两国土民各自以不通地理为由,私自打牲、砍伐树木,进而越界往来之事,提请贵国注意。”
文祥听完一笑,“这话,怕是专使先生误解了吧?贵我两国的界河,在于额尔古纳河南岸之墨里勒克河口处,怎么说成是根河河口呢?这里本来就是我天朝百姓自己的土地,百姓在此打牲,越河往来,更是我天朝百姓自主之行,何干贵国之事?”
穆沙维耶夫干笑几声,“大人这话就不对了。”他说,“根河河口,本是贵我两国既定事实之界河,如何说是贵国独有的?难道阁下忘记了?1727年的时候,两国签署恰克图条约之时,将此地分由贵我两国建造的库克多博卡伦及祖鲁海图要塞,作为两国东段边境上的贸易中心了?若是此处乃是贵国所有的话,又如何说得上是两国常设的贸易中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