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再多说,拿起御案上的笔,在奏折上当场批复了几句话,“览。所奏甚妥,着总署上下,认真晓谕,拖善办理。”由惊羽转交文祥,他又说道,“俄国人虽然意图不轨,但终究原来是客,天朝也不可不有一番情意。免得为人笑话。”
“是,皇上视四海若一家,奴才自当尊领圣谕,行接待之事。”
文祥几个人退出去,皇帝招奕山到御前,自从咸丰七年之后,奕山以固山贝勒嘉衔,办理直隶省内新军整训之事,麾下除长寿之外,另有当年镇标第二营中的将士如杨士成、胡大毛等。数载而下,都已经积功做到参将、游击之衔。
自从第二营闹出军中第一大丑闻之后,二营所属兵士知耻近于勇,操练之际,勇猛异常,更为人称道的是,军中不提,单单指二营驻防,上至营中统带,下到普通一兵,在演练之时,那种永不放弃任何一个活着的战友的精神和举止,更是成为杨村新练光武第二军所有三十营中,第一袍泽情深之属。
军中男子,多有血性之气,咸丰九年,神机营开拔,到山西练兵,挟大胜余威返回北京,路上接到朝廷的谕旨,命载醇带兵转路直隶天津,由神机营和光武新军第二军展开一场猛烈的比拼——神机营是天子自将,以禁军自况,从上到下,骄矜异常;而光武军也丝毫不落人后,从来以咸丰七年御敌于外,大涨了天朝民心、士气的建功之军而目中无人,双方一经接触,发生了激烈的对抗。到营第一天,就有神机营将士和友军将士为用餐时间的不能协调而殴斗的事件发生。
载醇和奕山给气得半死,各打五十大板,算是平息下去,但这种彼此不能相容的态势,却也渐次形成。军中演习时,也是各自真杀实砍,双方各有三五百人受伤,甚至连演习,也几乎进行不下去了。
皇帝在京中听闻此事,又惊又怒,把奕山和载醇传到京中,好一顿臭骂,又各自降了二人几级,才把他们打发了出去。但从此之后,光武军和神机营各自以对方为第一大敌,只不过双方在军务、驻防上并没有很多的搭界处,方才保证这数年来,平安无事之景。
皇帝虽然重重的惩治了两位带兵大员,但心中于这种军中相搏,却是暗自喜欢的,他倒并不是担心军中将士上下一心,合而谋我,而是担心军中旧制,多年来兵士已经逐渐养成了疲塌之风,如今则好,多一份血性、勇武之气,总好过要死不活,棍子打在屁股上,兀自忍气吞声的那副窝囊废的模样嘛
见过军机处,听内奏事处报,奕山递牌子进来了,皇帝立刻召见,由赛尚阿做带引大臣(这里向读者道歉,还是笔者的考据功夫下得不到家,清朝官员觐见皇帝,有着严格的规制,以带引大臣来分的话,大约是这样的:各部尚书、外省督抚觐见,由御前、领班王大臣带引;各部郎中、司员觐见,则是由本部堂官做带引大臣;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他们是不需要带引大臣的。不过军机首辅,也同时担任起了带引大臣的职衔——而不是前面文中提及的,一切都是由亲王级别的大臣带引),进到养心殿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中呼喝,“奴才奕山,叩见皇上”然后前行几步,到了御案前跪倒,等候问讯。
皇帝草草问了几句,“这数年中在天津练兵,多有成效,朕都是知道的。你以旗人之身,在军中却不以同族为重,反而能够融汇满汉之别,使兵士上下同心,彼此恰然,正合乎‘不以畛域为分’的圣人之言,朕听说之后,也很为你能够有如此长进而高兴呢。”
“奴才胸中所学有限,多年来只能以皇上屡屡颁示天下的上谕为行事之法,只恨奴才才学疏浅,未能尽得圣主爱民、治军之意。”奕山说道,“自咸丰七年之后,光武新军将士知耻后勇,嗯……”他想了想,“奴才不知道如何和皇上回奏,只是……”
“朕明白的,朕明白的。”皇帝含笑打断了他的话,他知道奕山短于言辞,主动岔开话题,化解他的尴尬,“这一次派你任职黑龙江将军,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奕山迟疑了一下,“奴才略知一二。俄人不驯教化,不通规制,胆敢背弃圣祖皇帝当年与之签订的条约,进而谋我东北,奴才本来还想,就是皇上不征召奴才,奴才也要上书朝廷,派兵痛剿之”
皇帝脸色一扳,“你糊涂啦?朝政之事,也轮得到你来进言?”他说,“国家养兵,只为战时所需,平日国政所出,皆有朕躬与朝中大臣会商决断,也轮得到尔等这样的匹夫置辞了?”
奕山吓了一跳,赶忙碰头,“奴才糊涂,奴才糊涂”
皇帝无意深究,说这样的一番话,只是提前埋下一个伏笔——军人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工具如何使用,是由皇帝和文臣们商议后作出的,哪有工具主动出言,表示意见的?——一旦开了军人参政的口子,后患无穷啊
他训斥了奕山几句,接着说道,“具体情事,赛尚阿,你找个机会,和他细细解说清楚。”
“喳。”
“黑龙江一地,所属百姓不到百万,如此少的人丁,还多居于与吉林将军等所辖范围接壤处,北地如黑龙江沿岸,除瑷珲城,以兵营所建,往来与俄罗斯人商贸往来,尚勘繁兴,其余之地,多是无主荒田,行数百里而不见人烟者,比比皆是——这自然也为俄罗斯人谋夺我朝疆域,提供了可乘之机。”(注1)
“故而朕想,你到黑龙江之后,先从格尔必齐河、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一线乘兵船走一遭,把周围情况,翔实摸清,沿岸所有俄罗斯人驻防之地、构建营盘等处,暂时不必理会。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现在要做到的,就是要搞清楚,俄人和我天朝在黑龙江一地的势力分布。其他的事情,朕会有旨意给你。”
他说一句,奕山答应一声,赛尚阿在一边站着,看皇帝的训示说到一个节点,在一边说了一声,“跪安吧。”带着奕山出殿而去。
片刻之后,赛尚阿又折了回来,御前碰头答说,“皇上,请恕奴才所学未精,俄国人谋我东北之心甚亟,奴才只恐双方商谈之下,并无实效,日后一旦挥动刀戈,关外兵士即便有为国报效之心,亦无报国之力啊”
“双方动武,终究是最后一步。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朕自会选派干才,出关迎敌。”皇帝说,“你下去之后,以兵部行文天津,在光武军中选派游击、都司官衔以上者二十五人,随同奕山赴黑龙江任上。”
“皇上是说?”
“光武新军每年奏报上来的嘉奖、封赏人员名单,朕都要逐一过目,你以为是为什么?”皇帝笑着问道,“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在驻防之地,一滴一滴血汗干出来的实打实的功劳,而且都是识字之人,用之到关外,旁的不说,只是起到一份传帮带的作用,你以为,凭这二十五人,能够练出多少如同光武军那样的虎贲之士?”
赛尚阿心悦诚服,用力碰头,“皇上圣明,奴才钦佩无地”他想问一声,既然如此,何必只派二十五人?多派一些人不是更好吗?话到嘴边,心中想到:这样的话一出口,便有拥兵自重、市恩买好之嫌,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就是上位者的大忌当下闭口不言,碰头而出。
文祥回到总署衙门,展开皇帝的上谕看了看,随手交给李鸿章和董恂,口中问道,“俄国人已经到使馆了吗?”
“已经到了。”李鸿章也是草草扫视几眼,放在一边,口中答道,“职司想,皇上既然有口谕说,不管俄使来意如何,我天朝总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不如就订在明天晚上,在总署衙门为俄使接风吧?”
“明天?会不会太赶了?”看李鸿章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文祥点头,“那就订在明天。然后从十五日开始,和俄使正式展开会商。酝卿,前日让你准备的中俄多年来交涉合约,可都传备停当了吗?”
酝卿是董恂的字,他是扬州人,本名醇,因为乾隆年间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三甲进士,改名为恂。他是道光二十年的进士,位列三甲,不能入翰林院——所以心中少了几分那种清流中人特有的,视华夷之辨为天下大防的观点——榜下即用,到户部任职。
董恂的文字造诣非常深厚,咸丰六年,第一任英国驻华公使文翰归国,临行前拿出九首自己所创的‘无韵新诗’,请董恂为之改为七绝文字,后者欣然从命,所得之诗,可见其人胸中之物于一斑。
这里引录一首,原文是:勿以忧时言,人生若虚梦,性灵睡与死无异,不仅形骸尚在灵在。
董恂为之改译的是:莫将烦恼著诗篇,百岁原如一觉眠;梦短梦长同是梦,独留真气满坤乾。
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外交手段,但在清流卫道士看来,就绝不入眼,以为他以两榜出身,居然行此扬州盐商清客之事,简直糟蹋斯文到家了加以董恂为人性情略有刚愎,故而挖苦讥讽他,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董太师’,以他比拟董卓,令董恂大恨——若是在雍乾两朝,只是这一个外号,就足以断送他一生前程
董恂为人很精细,拿着皇帝批复的上谕文字,端详了很久,连文祥叫他的话都没有注意,“大人,您看,皇上是写错了字还是怎么?”
文祥大怒,“酝卿,你糊涂了?什么叫皇上写错了字?”
“啊,不,职司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您看?”
注1:黑龙江人口,总数大约是1,407,867左右,这并非是作者杜撰,而是根据赵澄泉所著的《清代地理沿革表·东三省部》中的数据而来。不过资料所载,是光绪三十三年各属具册——用之于四十年前,又是在封禁令撤销之前,仍自要删减一二(后文中提及的吉林、辽宁两地的丁户数字资料同上,不缀)。
第55节拖善处理(2)
第55节拖善处理(2)
文祥接过上谕,认真看看,果然,本来应该是‘妥善处理’的,却为皇帝笔误,写成了‘拖善处理’。“唔,真的是呢?”他嘀咕着,同时心中一愣。
所谓一字入公门,九牛曳不出。多年以降,不论内阁、军机处抑或是总署,公事往来,总要经由文字精通之人几次审核之后,方可发抄,就是为了怕文字中有任何以辞害意之处,为人所利用,而皇帝的上谕,固然是出自御笔,但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疏漏——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让李鸿章封驳而上,最起码,也要请皇上明确表示一番意见。
李鸿章也探头过来看看,诚然如是。他的脑筋灵动,忽然说到,“或者,这并不是皇上一时笔误呢?”
文祥张大了嘴巴,“啊,你是说?“他也是聪明人,脑筋一转,大约知道了皇帝的意图,“我明白了,既然皇上上谕写的清楚明白,我等自该‘拖’善办理了。”
几个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临到酉时,文祥携李鸿章、董恂,并总署中的翻译乘轿到了东交民巷第三排的俄国使馆,俄国方面早已经得到中方的通传,以驻华公使马林斯克为首,携参赞、武官、翻译在门口迎迓,中方落轿之后,一方脱帽鞠躬,一方作揖,“大使阁下(中国大人先生),您好(日安)。”
马林斯克以为中国人此来,是按照事先已经通传过的,穆沙维耶夫等人来华之后的行程安排一事,再做一番敲定,并见一见穆沙维耶夫的。
穆沙维耶夫是两天前到达的北京城——自从咸丰二年之后,京城之中开始有西洋外交使节往来闹市,百姓从一开始的惊奇和围观,转而变得不闻不问,甚至连一国谈判代表团到京,都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响,这让穆沙维耶夫很觉得有一点不是滋味——自从三十八岁履任总督,在俄罗斯国家的历史上,皇弟之外的外臣,还是第一份,志得意满之情,自然不用言说。
就是在伊尔库茨克的总督驻地,穆沙维耶夫也从来都是享尽了煊赫威势,哪有到中国来这样,除了一个职责相关的中国衙门派出人来,到使馆问切几句,连同将中方行程安排的公文递交之后,就再也无人理会之景了?
但不满归不满,身为一国的总督,穆沙维耶夫这一点容忍的度量还是有的,他只是觉得奇怪,当年格尔斯和普提雅廷回国之后说,他们两个人做为正副使节,到中国去,所受的待遇相当之高,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变成这样呢?
啊明白了,中国人定然是以为自己此来,是为尼布楚条约之中的未确定之事,和中国争夺归属权而来。想到这里,心中苦笑:若是中国人知道自己的真正目的,或者会忍不住在彼邦的首都,就对自己刀兵相见了吧?
他笑了片刻,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是中国开始向东北移民的政策,这不会是在得知己方的计划之后,先一步进行移民关外,以为将来两国交恶的时候,预作准备的吧?
但他的疑惑在马林斯克那里得到了解释,“移民关外之事,是在1858年就确定下来的。据说是因为中国皇帝不认为国家每年拿出大把的银子,供养那些和自己同样血统,同样民族的百姓,任由他们保持着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据鄙人在中国的首都所见,这件事被几乎所有人反对,只不过是因为皇帝的身边有几个很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并且在获得这些人的支持之下,才得以艰难实行的。”
在北京呆了两天,穆沙维耶夫得到马林斯克的知会,中国负责与各国使官打交道的总署衙门掌班大臣,派人呈递公文,要在今天下午时分,拜访远道而来的俄国使节,表示问切之意之外,会和俄国使节,就对方提出的,两国多年以来一直争论不休的国境划分问题,展开初步的会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