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便笑,“朕的意思是说,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每日睡在摇篮中,要做父母的细心照料,不使其受任何的委屈的责难——但人逐渐长成,又怎么能永远生活在摇篮中呢?总有一天,是要独立起来,面对无数的风雨的——海军便是这样,肇建之初,总要上自朕躬,下至经办官员,认真协理,使其茁壮成长,等到数年之后,为我天朝,新增一支可以纵横七海,扬威域外的海上神龙,方不负祖宗托畀之重呢”
“至于海军日后兴建之法,朕已经和曾国藩说过了,日后你们两个人任职两江,还要多多的担起担子来,不要怕外面的人说闲话,更加不用担心朝中有什么人进言——只要是一心为国的,有朕在这里,谁也动不了你们分毫。”
郭嵩焘满心激荡,跪了下来,“皇上以圣怀交托为臣,臣又岂敢不殚精竭虑,上报主知?”
曾国藩虽然也大感激动,但却想得更多,海军建设,是大大的一盘棋,如何下得好,最是考究布子者的才学见识,特别是有过当年天津练兵的经验,更让他知道,这件事断然不能全数交由自己,或者任何一个汉人来办理,否则,即便皇上有心保全,也架不住来自满蒙旗人、甚至汉族清流文士的那种攻讦、诋毁之言的——这在当年,都是有过教训的。若真等到有一天,皇帝迫于压力,又再派遣赛尚阿之流到省帮办军务,岂不是大煞风景?
因此,有些话是一定要说在前面的,“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皇上英明之主,发前人所未见,以海军初建,当首在人才驯养,为第一要务;更急于炮舰、兵船建设。臣身在江宁,捧读圣谕,心中多有钦敬。”他说,“臣以为,海军人才,术业多有专攻,我天朝人才多有,但涉猎于此的,为数寥寥。故成立海军学院一事,当为第一选立之项。”
“嗯,这也是朕已经想过的,刚才朕召见本科会试的读卷大臣的时候,倭仁还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打好人才基础,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不变要务啊”
“圣明无过皇上。臣以为,海军学院之设,当选在近畿之地,以王大臣亲领之,除在十八行省之中,选育优良之外,更要……”
他只说了几句话,皇帝就大约的猜出来话中之意了,“……英法美西各国,多有心向良善,更愿将胸中所学,传布四海者,故而臣想,可以仿效同文馆前例,延请各国通晓海战之法的将佐兵士,不论在役与否,皆可为我朝聘以教习,传授知识,增广见闻。”
皇帝故意不接他的话题,只是好笑的望着曾国藩,“这本来也是朕心所想。还有什么?”
曾国藩无词以对这番话本来已经说得相当清晰明确,请外洋教习,与本国人无干,事后也不必担心因为彼此师弟情谊,成自大之道。而前面说的,派王大臣领袖学院,更加是不肯授人以柄的退身之法,但皇帝似乎听不出来?他犹豫了一下,正对上皇帝笑眯眯的双眸,内中深藏的讥讽之意几乎要呼之欲出了
曾国藩心中苦笑,趴下去用力碰了几个响头,“臣言语慌乱,有词不达意之处,请皇上处置,但臣心君知,还请皇上俯准所请”
“你能够说这样的一番话,正可以见得你曾国藩心底无私”皇帝不再多开玩笑,长身而起,摆手让曾、郭两个也站起来,“不过,朕告诉你,收起你那份忧谗畏讥的心思,十载以下,你陪侍君父,朕又岂是那等会为身边有人进言,就轻易放弃胸中定计的君上吗?”
“臣惶恐”曾国藩吓了一跳,赶忙再次跪倒,“臣罪臣知,臣心君知”
“罢了,你的心思,朕明白的,若全数交托于你,虽并无不可,但只怕你成天忧虑京中之事,公事上难免荒怠。”皇帝半真半假的训斥几句,又说,“海军学院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朕日后另有区处。”
曾国藩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终于甩掉这个烫手山芋了
命两个人退出去,皇帝好半天的时候不得开颜,曾国藩的担忧不是无本之木,朝堂上下,满蒙官员不提,就是汉人,也多有以汉臣领兵权太重而深有忧虑者,不论是为保全曾国藩打算,还是为自己日后耳根清净计,这海军学院的创建和人选的认命,都是要认真谋划一番的。
他在心中疏爬了一番可用的人选,首先将奕等几个皇弟排除在外了——皇弟管部,大非所宜。世宗重用胤祥、胤禩等,前者是为身边乏人,后者是为笼络故尔。等到分别因病、圈禁至死以后,后世子孙,多不以重用皇弟为然,这当然是担心日后成大尾之势,行多方裁抑之策。
到了咸丰皇帝,一则是世易时移,自己立身未稳;另外一方面则是要执行多种新政,再加以奕确实有才,不得不予以启用。而到了十年之后的今天,以上两种原因,都已经不复存在,故而借咸丰八年之事,断然处置,闲废多日,又让其办理旗人生计这样一个得罪万民的差事。
奕不行,其他兄弟,碌碌诸子,就更不必提了。皇帝慢吞吞的用叉子叉起一片香瓜送进嘴里咀嚼着,浑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赛尚阿呢?他心里想,赛尚阿蒙古勋贵,女儿又诞下大阿哥,一时分头无两。
偏生载澧不争气,成天舞枪弄棒,听他身边的人说,大阿哥最盼望着的,就是有朝一日,领兵出征,为皇阿玛开疆拓土。赛尚阿若是以外祖之资,行当年索额图宠溺胤礽之事,怕是自己屁股下面的位子也要坐不稳当了故而也为皇帝很快舍弃。
胡乱琢磨良久,突然给他想起一个人来,“六福,传文祥、工部尚书匡源,到乾清宫见驾。”
文祥两个很快进到暖阁,皇帝正在翻查十一年二月的上谕档,一边低头看着,一边和肃顺说话,“二月十一的时候,总署衙门就已经和各国公使达成协议,到四月底之前,就要全数搬离旧址,怎么到今天,仍自没有丝毫动作?”
“回皇上话,各国公使场馆,位于东城羊圈胡同,那里原本是八旗头起马队中营所在营署之地。往来虽称便利,但所存的,多有京中旗员人家,百姓们于和各国公使毗邻而居,多有怨怼,故而动迁之事,迟迟难行。”
“混账话朝廷的决议,倒要看这些旗下人的脸色而定吗?”皇帝‘啪’的一声合上上谕档,“你是御前大臣,又管着步军统领衙门,这样的事情都做不来?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是,是,是。”肃顺急忙碰头,“都是奴才办事不利,请皇上恕罪。”
“朕可告诉你,你若是能做这份差事,朕不吝交付;若是自问做不来,你就趁早说,省得害人害己,又误了朕的朝政。”
“是,是,是。奴才下去之后,即刻操办,三日之内,定有嘉信。”肃顺碰了个头,又再说道,“只是,皇上,奴才有事情要回奏皇上。”
“什么事?办不好差事,你少在朕跟前找理由。”
“奴才不敢,只是,此事和寿安公主有关。”
“哦?”皇帝大大的一愣。
当初为东交民巷各国使领场馆搬迁一事,经总署衙门和顺天府尹多方谋划,最后选定了东城的羊圈胡同。但不料寿安公主不愿意,几次到宫中来,为了这件事和哥哥哭闹,皇帝大感不耐烦,但从小娇宠妹妹,很多时候不愿意逆了她的心思,况且此事在朝堂已经有了成议,和各国也都有了协商,若是为妹妹的缘故,朝令夕改,没的让人笑话。因此只好好言劝慰,以‘左右你也轻易不出府门一步,再说,额驸府深宅大院,洋人和你还隔着老远呢,又怎么会你有关了?’为由,把妹妹敷衍了过去。
今天听肃顺一说,倒似乎是妹妹从中作梗了?皇帝想了想,不再不再理他,转而问文祥,“文祥,上一次朕让你向各国公使问的事情,可有回奏了?”
文祥看出皇帝的心情不是很好,小心翼翼的答说,“此事已有回奏,但美、西两国尚无答复。奴才想,等以上四国的公事到齐,再一并奏陈的。”
“他们都怎么说?”
“英国公使阿历克斯·麦克唐纳已经将天朝吁请之事,行文本国内阁,英国官员以为,海军将佐选派,关系中、英两国日后长久友好,故而当选派才学、能力两皆出色者,遣送来华,经由中方选定认可之后,颁发聘书,任教行事。”文祥说,“故而奴才正在和总署上下,商议此事,若是参详同文馆旧有教程,恐有贻忧之患。总要以此基础,重新修订,以杜绝日后教学之时,彼此不能相容处。”
“怎么叫不能相容?同文馆的教程,是经朕亲自审定的,怎么到了海军学院,就有不能相容处了呢?”
文祥吓了一跳,这样的话如何能够说?“奴才天胆也不敢质疑圣主奴才是说,日后海军学院兴建而起,生员自五湖四海,纷至沓来,虽胸中有报国之情,亦有南北民情迥异之分。凡此种种,不但外洋国人难以分别,就是我天朝自有教习,怕也有不胜繁巨之苦。故而奴才等以为,在海军学院招生之初,便要将此事妥善处置,”
“那,你们准备如何提前处置?”
“这?奴才等尚无决议,总署上下各执一词,有人以为当分别以各省为界,分别居住;有的以为,当……”
皇帝不容文祥再说下去,立刻插言打断了他,“分别居处,断不可行”他说,“军中袍泽,守望相助,不但要在陆地上,在海洋之中,更应如此故而这等同胞情谊就要在军营受训中便作为日常一环展开。”他说,“海洋之中,不比陆地,便称艨艟巨舰,到了海上,与一叶扁舟,不会有很大的区别,故而作战之时,以战术集结,共同作战,更是海战之术的无上法则——你能够想象,只有我大清的一艘军舰,就可以和英国、法国的舰队相抗衡的吗?”
皇帝的话就是谕旨,听他几句话之间为这件事订下了规程,文祥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心中叫苦,“这一下事物又要多起来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至于你所担心的,各省生员入院之后,为彼此南北民情迥异而纷扰的话,朝廷也不可不想在前面,”皇帝琢磨着说道,“朕想,所谓民情有别,多在饮馔,居住房舍,当不会有很多变化。只有这饱腹之物,及烹调方法,天差地别,纷繁复杂。朕想不如这样,肃顺,”他突然提高了嗓门,“你这狗才也听着。”
肃顺给他吓了一跳,赶忙迭声答应,“啊,是奴才听着呢”
于是,惊羽忍俊不禁的轻笑起来。
第43节海军学院(2)
第43节海军学院(2)
“生员招募,仿效同文馆前例,不论满汉生员,也不必存什么畛域之见,只要肯于投身的,皆可报名。但也不是尽数收罗,着总署衙门那边出题,逐一考试,总要识得字,能写会算的,弄一群大老粗来,朝廷白花钱,还要让他们从蒙童做起吗?”
他说,“至于京中的筹备,海军学院建立起来之后,不能只学一些驾船之法,”说到这里,他回身到案前,随意翻查了一会儿,拿起一本奏折,“这是郭嵩焘前日所上的《创办海军学堂折》,朕看过之后,不胜欣喜之极。文祥,你来念一念。”
“是。”文祥的文才绝非载垣、肃顺之流可比,故而不用浏览,亢声念诵,“窃唯古今人才,皆出于学,学之为事,讲习与历练兼之。近日海防要策,首重水师兵仑,次则陆军火器。外洋诸国,于水陆两军皆立专学。天文、海道、轮算、驾驶、炮械、营垒、工作、制造,分类讲求,童而习之,毕业不徙其业,是以称雄海上。我朝圣武恢弘,中国人才所萃,将才何一不备?兵法何一不精?特是时势不同,炮船机算诸端至今日而巧者益巧,烈者益烈,若欲应时制变,固非设学不可。”
“……臣等审时度势,共同筹商,即就京中筹建海军学堂,并须添购地段,增建堂舍,以区功课而臻完备,其水陆师均名额设三百名,先挑选同文馆旧生通晓外国语文、算法者百五十名为内学生;再遴选曾在军营历练,胆气素优之武弁八十名为营学生,再选业已读书史、能文章,年十六以上,三十以下之文生七十名为外学生。无论生监,俱准入学。其水师则学英国语文,分管轮、驾驶两项。管轮堂学机轮理法、制造、运用之源;驾驶堂学天文、海道、驾驶、攻战之法;其陆师则分马步、枪炮、营造三项。”
“……内学生取其翻译已晓,算法已谙;营学生取其兵事已历,胆气已壮;外学生取其志向已定,文理已通。唯营学生、外学生两途年齿较长,学习外国语文稍有不便,应于洋教习之外,添用华翻译一名,转相解授以便领悟。其房舍则分为水师课堂,水师操堂,陆师诵堂,陆师操场,陆师马、步、炮操场。其规制,课程,大抵兼采各国之所长,而不染习气,讲求武备之实用,而不尚虚文。堂中课程,限定每日清晨先读四书、五经数客,以端其本。每逢洋教习歇课之日,即令讲习书史,试以策论,俾其通知中国史事、兵事,以适于用,在堂者一律仍准应文、武试,以开其上进之程。其营学生、外学生两途,年岁不必甚幼,庶可辨其志趣气质,不致虚养庸下之才。语文但取粗通,不必以此一端耗其心力目力,总期由粗入精,必不使逐末遗本。”
一面念诵,文祥心中一面疑惑,这份奏折中的文字,与上一年所见的郭嵩焘的奏折有很大的出入,首先说立意不清。海军学院是皇帝首肯并发作开来的,怎么在他的文字中,居然说只招募生员三百名呢?这不会太少了一点吗?第二,海军学院,顾名思义,是为培育未来海军将才所设,郭嵩焘居然还要在这里增设什么陆军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