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自当百般劝慰,晓之以理……”
皇帝真想当面和他挑明了说一句:“对方不愿意叩头的话,也要允许他们进京。”的话。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若是贸然出口,只怕这三个人立刻就要免冠跪倒,请辞差事了;所以,接下来的话既要让他们觉得能够接受,也要顾全到朝廷的脸面,可得很是认真的构思一番了。当下他说:“当年英使进京,哦,不,是英使到热河行宫朝见高庙的时候,是行的什么样的礼节,礼尚,你还记得吗?”
“臣记得的。”这段历史公案对孙瑞珍来说不是什么需要回忆的事情,张口答道:“英使马嘎尔尼于乾隆五十八八月初六,在热河行宫朝见纯皇帝(这都是在说乾隆)行单膝下跪礼。纯皇帝天语抚慰有假,并着有司,将英使一行人好生照料。并于乾隆五十八年年底,礼送出国。”
“嗯,大约就是这样了。”话一入榫,接下去的就是正题了:“据朕所知,纯皇帝于英人觐见之时所行之礼节,也曾经有过诏谕的吧?礼尚?”
“是!高宗皇帝曾有上谕,臣还记得是这样说的:若该贡使等于进谒时,行叩见之礼,该督等固不必辞却,倘伊等不行此礼,亦只可顺其国风俗,不必加以勉强。行叩见礼,亦无足为荣,即不行叩见礼,亦何所损?”
“纯皇帝真乃仁厚之君!”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赞美,大声说道:“既然是这样的话,朕问你们,如果此次英使进京之时,执意不肯行跪拜礼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援引前例?”
“这,臣以为不可。”
“为什么?”
“原因有二:高宗纯皇帝时,英使觐见行单膝跪拜礼乃是在热河行宫之中的万树园,此处乃是离宫所在,便是纯皇帝谅其无礼,恕其远道而来,舟车疲惫,故而加恩免其大礼,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日之事,英使文翰等人全无此等情状可为宽免;其二,我大清与英人于道光年间之不睦,举国同知,民间百姓更是对英使进京观瞻在野。若再免除其人跪拜之礼,诚恐天下人以此为由,更增英人咎戾。”
这便是彼此心照了。皇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孙瑞珍的见解,却还是不死心:“那么,朕这一次面见英使,不如也改在行宫?就在圆明园,你们认为如何?也好让英使瞻仰我天朝文物?”
“皇上有意在圆明园召见来使,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礼节之事,不可轻忽啊。”
说了半天还是绕回了原点,年轻人心里这份别扭简直像是吃了什么不合的东西一般的难以消化!终于喟叹一声,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礼尚,你可能不会知道,朕这一次遣你到江宁,除了要和英夷商讨进京之事外,更主要的一条便是,朕下定决心,要借英夷进京之际,为我大清变法图强开路。”
孙瑞珍疑惑的眨眨眼:“为……开路?请恕臣愚钝。只是皇上有意变法图强,本也是我大清之福,又和英夷进京有何关系?”
“你!”
第71节 临行之前(2)
曾国藩坐在一边,心中很有些焦急,他和周祖培都猜到皇帝执意招英使进京,而且是不准备考虑夷人于礼节方面的细故的,偏生孙瑞珍不知道是不是猜不到皇上的意图,一个劲的以礼法相约,弄到现在,让皇帝都有点无从辩驳了。有心接过话头,阐明几句,又考虑到孙瑞珍是此行的正使,而且是在君前奏对,旁的人是不能贸然插话的。当下也只能保持沉默。
皇帝苦恼的挠挠头,很有些不满的白了孙瑞珍一眼,心中甚为后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当初就不应该简派他为钦差大臣,哪怕找一个更加能够顺从自己意图的旗下王公呢?不也是比现在这种油盐不进的状况要好得多吗?
孙瑞珍当然不是傻瓜,从刚才的一番对答中已经完全明白皇帝的意图为何。只不过英夷行跪拜礼之事若是不能据理力争的话,将来惹起朝野纠谏,小民讥评,还是小事;皇帝日后以此为成例,再有什么类似的破坏祖宗成法的举动,所关不细!将来推原论始,责有所归,自己以礼尚之尊,不能适时谏阻,成了大清朝的万世罪人,这千古骂名,承受不起,所以始终做昏悖状,不肯做交心之言。
他在这里继续装懵懂,皇帝真有心开口免去他此行正使之责,只不过孙瑞珍是礼部尚书,赴江宁和夷人商谈进京细节,正是其分内职责,自己降旨把他临时撤换掉,便无异明白宣告:孙瑞珍不可用!若是到了那一步,他除了挂冠求去,真就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左右没有主意,勤政亲贤殿中尴尬的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的时间,皇帝开口了:“曾国藩?”
“臣在。”
“今年7月间朕曾经有上谕给你,让你于湘省,两江一带觅访贤才,一直以来朕都没有过问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听曾国藩把胡林翼,江忠源,还有左宗棠三个人的情况说了一遍,皇帝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笑容:都是名人啊!“唔,这几个人朕虽然没有见过,却也听说过,都是堪大用之人啊。你这一次的差使做的不错!”
“臣奉旨为国举贤,也是皇上心忧天下,爱才若渴。臣不敢不谨慎从事。”
“不是这样说的。是你的功劳,别人分不去,是你的咎戾,旁的人也休想为你遮掩。”皇帝轻笑着,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背着手绕室蹀躞几步:“江忠源也就罢了,过一些时日会有恩旨下发给他;胡林翼嘛,军机处留档,以道员记名使用。倒是左宗棠,朕听人说过,此人性情很是狂傲,可是有的?”
曾国藩暗中为胡林翼欣喜,记名留档是最难得的一种外放方式,更硬过老虎班!不过现在不是为他高兴的时候,听皇帝话中有对左宗棠心存成见之意,这是必须要为左宗棠解释几句的,否则,于他日后可没有半分好处:“皇上圣明。左季高乃是寒士,平生以诸葛武侯自况。荩忠报国之心天下皆知,只不过连番应试,均是场中蹭蹬,也不免有几分自怨自怜之气。臣此次在湘省特为拜会,左季高感戴天恩,却自问才疏学浅,不敢以一介布衣奉召入京,所以,暂时在骆大人府中暂且厝身。”
“嗯,让他在骆秉章那里学习一番也好。贸然登龙,于己于人都是弊大于利。非可取之道呢!”
曾国藩心中一动:皇帝这样说话,是不是有所指?心里想着,嘴上含含糊糊的答了一句:“皇上圣明。”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喳!”
孙瑞珍三人退出养心殿,刚走出门廊,六福就追了出来:“曾大人?曾大人?”
曾国藩赶忙站住了:“陆公公,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是!皇上着曾大人暂留一步,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曾国藩看看两个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的同僚,口中答道:“喔,那么,……”
“请曾大人和我进来吧。”说着话,六福为他挑起了门帘。曾国藩不敢怠慢,向孙沈二人一拱手,又走进了养心殿。
行礼已毕,皇帝让曾国藩站了起来:“把你留下,是有一件事要问你。刚才,朕和你们说的话,你可听清楚、想明白了吗?”
“是!臣明白,皇上之意是,招英使进京之事,当以高宗皇帝之事为成法。细节之处,也可援引当年高宗纯皇帝上谕为例。”
皇帝对他这样的奏答很满意,语调也变得轻松了下来:“正是这话!孙瑞珍刚才所进言,朕虽然也知道他是为国之谋,但是时移世易,现在的大清已经六十年前的大清朝了。你上的那份《历陈民间疾苦三事折》中,不是也在在表明了吗?”
曾国藩赶忙跪倒,他说:“回皇上话,臣所上之折,皆为荒诞不经之语,皇上不大加挞伐,臣已是默念圣恩。”
“朕知道的,朕也没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其实,就是你不说,朕也早有求变之心。两江和漕督现在正在进行漕运改海运之事,到明年,最晚到咸丰二年,朕就要在两江看到初步的成效!”皇帝简单的说了几句,自觉话题扯的有点远,又拉了回来,他说:“今日先不说这些。照你想来,孙瑞珍可能领会到朕的这番苦心吗?”
“臣以为,孙大人也有难言之隐。”
一句话如有探骊得珠之意,皇帝豁然开朗!“你是说,孙瑞珍只是责任攸关,不敢有所表露?”
“是!”
“是啊,是啊!”皇帝慨然点头,曾国藩一句话给他提了醒,也立刻让他融会贯通起来:“他做礼尚,于此一节上若是不能力争的话,嘿!说来,还是一个‘名’字作祟啊。”
曾国藩连回话都不敢了。他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孙瑞珍在君前不出任何交心之语,便是顾全到他自己的名声!这样诛心之语出自皇帝……,他把大帽子放在一边,频频碰头不止。
“既然你能够领悟到这一层,曾国藩?”
“臣在!”
“怕你就要多多辛劳了。”
曾国藩心中恼恨自己多嘴多舌。皇帝让自己多多辛劳,无非就是让自己代替皇帝,甚至代替孙瑞珍做出决断,自然的,到时候挨骂的也就会变成了他自己。他又是那种忧谗畏讥的性子,心中更是懊恼不止。只不过在君前不能有所流露,也就更加的郁结起来。
“曾国藩?你可是认为将来英夷进京之后,于行礼一节上有失朝廷仪体,你身为副使,带人受过而心中委屈?”
“臣不敢。为君父分忧是臣分内之责,臣不敢因一己之名而置皇上,天下福祉于不顾。”
“说得好!”皇帝猛的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能够这样想,必有后福!”
“是!”
皇帝拿起书案上的笔,寥寥几笔草拟了一份上谕:有礼部尚书钦差大臣孙瑞珍携都察院御史沈淮,户部左侍郎曾国藩奉旨赴江宁同英夷会商进京朝见一事,夷人于礼法之事若有纠结,着曾国藩可便宜行事。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