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是暖寿的日子,先在廓然大公的正殿双鹤斋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正大光明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双鹤斋。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也觉得很无奈,但这都是朝堂仪注,更是他大喜的日子,即便再有不顺,亦要咬牙坚持。就这时,皇后身边的李莲英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知道了”皇帝命人伺候着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起驾到了慎德堂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几个阿哥和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皇帝,便纷纷迎了上来跪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
等皇后回到廓然大公殿后的戏园,皇帝紧接着也驾到了,进过果盒,随即传旨开戏。宫中年节喜庆,照例要演‘大戏’,那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大戏’,不重情节,讲究场面,神仙鬼怪,无所不有,万寿节的大戏,总名‘九九大庆’,其中再分麻姑献寿、瑶池大宴、海屋添寿等等节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yu女、天兵天将,一个个服饰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这是在平日里看不到的。
乾嘉的盛况,早已经多年不再复见,这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饱眼福之余,内心不能没有感慨。大戏完了,接演皇帝亲点的寻常轴子杂戏。时届申初,开始晚宴,皇帝独据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皇后带着五阿哥、大公主坐东边第一桌,西边第一桌是佳贵妃、瑾贵妃,各自带着大阿哥、二阿哥、二公主等;其余妃嫔,两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太监传膳,宫女打扇,殿内殿外伺候的人,有两三百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觉得这是最享受的一刻,皇帝眼睛向左右看看,心中也大觉满意,转首点头,六福赶忙凑了过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肃顺在哪儿呢?”
六福瞪起眼睛向下面看过去,满座都是赤红顶子,根本分辨不清,“容奴才下去传他过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福转身到下面,径直到外省督抚进京祝暇的班次中去找,果然,一寻就着,和他耳语了几句,肃顺起身,跟着他到了楼上,跪倒请安之后,贴近了一点,“主子,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做?”
“你几时回任?”
肃顺一愣,“奴才本来想,万寿节后,六月十二日出京……”
“别等那么晚了,明儿个你就回去。”皇帝说道,“到省之后,把明年的事情交代一下,然后即刻回来,暂时到内务府任职——替朕好好管教管教那些无能的混账”
肃顺心中大喜,却又有点莫名其妙,“是。奴才自当为主子分忧,只是,晋省之事……”
“山西巡抚之任,朕已经和军机处几个人商议过了,另外会选派旁人接掌,你就不必管了。”皇帝说道,“到山西之后,把差事交代清楚了,就赶紧回来,这边,朕还有差事等着你呢”
肃顺心中满足的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喳,奴才都记住了。”
第四卷
第1节 拆烂一笔账
咸丰十年的六月十六日,欲雨不雨,是个郁热得让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皇帝的心情和这样的天气一般,只觉得一股抑郁之气,难以宣泄。
听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肃顺把这一年来整治内务府往来积弊案子的成果奏报一番,更让人焦躁欲狂,“真是混账仅只是内务府御膳房一项,只是在采买材料一项上,就多花了三五百万两银子?”
“是,奴才疏爬之下,不胜骇异。开始的时候,还当是奴才看错了,后来……还是问过奴才府上的厨子,又亲自带人到市集上走访一遭,方知详情。”肃顺说,“便说猪肉一项吧,宫中各房每日用度,总是在三五十头之多,经由奴才访查之后得知,市面上所见活猪一口,不过银钱十五六两,而宫中御膳房所用的,却是每头七十三两。仅此一项,每日就要多花出一千余两银子。其他……”
“不必说了。”皇帝快速的打断了肃顺将欲出口的奏陈,“怎么现在宫中一天就要用到这么多的猪肉吗?”
“是。宫中所用,各房俱有定例。而且,而且……据奴才所知,浪费非常严重,一口猪,用不到三一之数,其余所剩,或者舍弃,或者为其中刁奴,转手贩卖肉贩,以为牟利。”
皇帝缓步从御案后面转了出来,背负双手,在养心殿中来回踱着步子,“本来,朕还以为,内务府这些人,不过是为人蒙蔽,本性倒称不上多坏,现在看来,竟似乎是高估了这些人的品行”
文祥躬身答说,“皇上,何必为这些下溅的奴才动怒?料来这些人家业俱在北京城中,只要皇上一道旨意,将其逐一以国法惩办,也就是了。”
“肃顺,你是军机大臣,又领着内务府大臣。你怎么说?”
“奴才想,内务府可算是皇上的家奴,而这些人身为奴才,哄瞒主上,侵吞主子的私财,不论到了什么时候,这都是无可恕过的大罪。应该从重处置。”
肃顺说道,“至于奴才,蒙皇上启用,以内务府大臣职衔相交,一载以来,未曾早日洞察其奸,奴才自知有过,请皇上恕罪。”
“朕本来想,过了三十万寿节庆之后,即刻启程西行,如今看来,又要拖延上一阵喽。”
听皇帝语出负气,众人赶忙跪了下来,“臣等述职无状,请皇上恕罪。”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任由众人跪在那里,大声请罪,却既不出言慰婉,也不降罪处置,于众人的奏陈很是不满似的。肃顺膝行几步,大声说道,“皇上,奴才以为,西行缓议一事,大大不可。”
“哦?怎么呢?”
“皇上,内务府下属群僚有贪墨一事,在奴才看来,既可说是公事,也可谓是私事。这是因为,内务府中所有,都是朝廷僚属,更加是皇家家养的奴才。若是为了这些家养的奴才,使皇上西行一事迟误甚或打消,天下臣民会怎么看?他们都会以为,内务府差役,身为奴才,却做尽不法之事,害得皇上圣心动怒,连同早已经下旨订下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连同皇帝在内的几个人便清晰了起来,“是啊,皇上,臣也以为,肃大人的话,实在是抽丝剥茧的高明之见。内务府一众刁奴所行不法,不可宣扬太广、太久啊。”
皇帝有点好笑的转过身来,看着肃顺,“肃顺,这一年来,你是真的有所长进了,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教诲,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若说教诲,奴才整日陪在皇上身边,能够从皇上身上学到的皮毛,便已经让奴才一生受用不尽。”肃顺微皱着眉头说道,“只恨奴才秉性愚钝,未能学得圣学之万一。”
“你也不必如此自抑。不过内务府这件事嘛,也不能就这样放过去。”皇帝本来有心想西行回来之后,再认真处置,转念想想,这一去一回,就要到年底了,有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下面的那些奴才们,又会沟通门路,隐匿家财,做出多少下作事来,“老六不是以宗人府宗正留京办差的吗?就让他会同内务府、九门提督衙门、刑部,于朕西幸之期,认真办理内务府僚属所有贪墨一事。肃顺?”
“奴才在。”
“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把往来所有卷宗,并案中人的口供、文牍等物,一概转交奕。要是给朕知道你暗中保全,将其中卷宗做留存之用,你仔细着”
“喳,请皇上放心,奴才天胆也不敢行此不义之事。”
“朕量你也不敢。”皇帝几步回到御案的后面坐好,又再说道,“这一次的事情,朕回头会亲自召见恭亲王,让他秉公办理,该杀的杀,该贬的贬——对这等贪墨的官员,朕丝毫也不会手软,不要说内务府还有那么几个好官,就是一个也没有,全数革除了,难道天下就没有人可用了吗?”
“是,自从上年桂良、灵桂、黄宗汉三人为贪墨情事伏法以后,朝堂内外,皆言皇上法度森明而处置得当,令人折服。而那些贪墨的官员,更是丝毫不敢逾分雷池半步。一年以下,朝野吏治清名,刷新图强之风蔚然已成,这都是我朝重现盛世之兆啊”
皇帝给文祥的一番说得大感飘飘然,总算他神智未昏,倒还不至于给臣下的一番话哄骗住,“你这个文博川啊,少拿好听的来哄朕。要都是你说的那样的话,内务府这一次的事情,又怎么说?”
虽然是驳斥文祥的话,但看他嘴角带笑,众人知道,皇帝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识趣的不再多说,“皇上,军机处接山西巡抚、藩臬二司并学政翁大人的奏折,折子中陈说,山西百姓,听闻皇上西幸,幸与容焉,都盼着皇上能够早一天到晋省去,也好让小民百姓为皇上一致乡梓崇敬之意;二来……也好沾染一番皇上的喜气。故而,以上诸员请旨,到北京来,扈从皇上,从此地启程。”
“这份孝心,朕心领了。来回奔波,没有那个必要,而且,用不到几日,等朕到了太原,还怕没有见朕的机会吗?”
“是。”
皇帝忽然又问道,“翁同龢在山西几年了?”
“回皇上话,翁大人是咸丰八年衡文陕西之后,接圣命,留任山西学政一职,距今已经有三年之久了。”
“该到了卸职的年份了,他的继任之人,军机处下去议一议,赶在朕出京之前,就定下来吧。”
“喳。”肃顺答应一声,又碰头陈奏,“奴才请皇上的旨意,皇后和后宫中各位主子,可要随行?”
皇帝犹豫了一下,按照他本心所想,是不要带太多的嫔妃前去的,一则没有必要,二来不很方便,最后,这一次西北一行,风沙满脸,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怕已经快到年下了,天寒地冻的,担心众人受不了。只不过,常年困在这深宫大院中,连同皇后,也曾经和自己说过,想伴驾西幸的打算,若是驳回了,于情理上说不过去,“再等几天吧,朕再问问皇后她们。哦,瑾贵妃就不必随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