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那恐怕更不行了。”玉朗摇头说道,“这是皇上亲自问,亲自定罪,谁也说不上话,而且让皇上知道了,反而更坏。不行,不行。”说着,他将个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贵乾为他的话神色黯然,但顺福却另有见解,“也不见得说不上话,”他说,“反正哪一位皇上左右,都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一听这话,玉朗无从置喙,因为他不知道皇上身边左右有谁是能够进言的,但也不敢说一定没有。贵乾病急乱投医,自然很容易将顺福的话听了进去,“大叔,您老有路子?”
“是间接的路子。”顺福神色很从容,“养心殿总管太监六福,知道吧?”
说到这里,顺福停了下来,抬头看看曾国藩的脸色,曾国藩生得算不上俊朗,一张脸略显狭长,三角眼,倒吊眉,这时候双眉深深皱起,更显得容颜苍老,却不就回答顺福的话,而是问了一句,“你家王爷怎么说?”
“我家王爷说,若是能够说得通,自然是极好,只不过,六福为人或许贪财,但这样大的案子,怕是他也轻易不敢措手。”
“就是这话了。”曾国藩说,“皇上亲鞫的案子,外人殊难置一词。六福以内侍进言, 一个弄不好,还会有身家之祸。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顺福急着催问,“请大人明示,日后不论有无所成,不但桂大人府上感戴大人提携之恩,就是我家王爷,亦当心有所感。”
曾国藩压低了声音,对顺福说,“你回去上复王爷,只说‘请皇上身边的人进言,不如动之以情’。王爷就明白了。”
顺福喃喃自语的嘀咕了几声,动之以情?难道王爷福晋到宫中去向皇后娘娘求情,仍自是不够吗?抬头想再做请教时,却见曾国藩已经走开了。没奈何,只好回府向王爷回奏了。
奕也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叫动之以情呢?太太去求皇后无果,甚至为皇帝下旨严斥,旁的人还有什么进言之机吗?但他知道,曾国藩是不做虚言的性子,既然说出来了,就一定是有所指,到底是什么呢?
门外脚步声响起,奕抬头看过去,是福晋瓜尔佳氏领着女儿到前屋来了,自从上一次入宫之后,皇帝大发雷霆,但瓜尔佳氏一介女流,私下来说,又是自己的弟妹,做大伯子的,总不好拉下脸来公事公办,只能命奕在府中多多管教,没事的时候,让她少出府门
为了当日坐下的蠢事,瓜尔佳氏不知道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奕几番劝解,也是无可派遣,只能慨叹是九州铸铁之憾了。
看妻子和女儿进来,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怎么,今天难得出来了?”
“给王爷(给阿玛)请安。”
“来,大妞,到阿玛身边来。”奕让太太坐下,又拉过女儿,“可用过午饭了吗?”
“是,女儿已经用过了。”大格格今年十岁了,生得明媚异常,俊美可人,最得奕夫妇的喜爱,而且似乎是因为当年在宫中教养过很久的缘故,为人聪慧,常常做大人言。“阿玛,额娘的精神总是不好……”大妞小声说道,“女儿想,想请阿玛到皇伯父前请旨,女儿陪额娘出城一趟。”
“去做什么?”
“去城外西山的卧佛寺……为外祖他老人家烧香还愿,请佛祖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好孩子,不枉你外祖疼爱你一场。”奕摸着女儿的头发,眼前忽然一亮,“大妞,近日来不曾进宫,可想你皇伯父了吗?”
“不想。”
“怎么呢?原来每次回家,呆不得多久,你就总想进宫去陪伴皇伯父,这一次是怎么了?”
大妞不说话了,但奕猜得出来,定是为了降旨严惩自己和她母亲的事情,孩子又是害怕,又是生气,故而有这样一番奇怪的表情的。
“大妞,,皇伯父子侄众多,却最疼你……,这一次的事情,阿玛想,也实在是你外祖他老人家做错了事情,但若是能够有人在皇上面前剀切陈词,也未必就一顶 是救不得。你皇伯父最最疼爱你,所以阿玛想,不如你到宫中去一次,给你皇伯父和皇伯母请安……”奕心中酸楚,让这么小的女儿承担这样大的责任,可真的是难为女儿了。
大妞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那,阿玛,让女儿怎么说啊?”
自从上一次皇后胡乱进言,为皇帝痛斥之后,帝后已经多日不见了,这一次突然派李莲英到谌福堂中来,说是皇后娘娘想请皇上到萃景斋来一次,有话想对皇上说的时候,皇帝楞了一下,“可知道是什么事?”
“奴才不知道,只是……恭亲王府的大格格进宫来,说是给万岁爷和皇后娘娘请安来了。”
“大妞来了?”皇帝眼前浮起一张明媚可爱的小脸儿,多日不见,心中也着实想念这个聪颖的侄女儿,他明知道大妞这一次来,也是为了桂良之事,但又觉得好奇:老六也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居然让自己的女儿来求情,倒要听听,孩子能够说出什么话来?
等到了萃景斋的门廊前,皇后由大妞虚扶着,李莲英等宫婢、内侍伴在左右,在殿阁门口碰头行礼,“给万岁爷请安。”
“大妞来了?怎么好久都不到宫中来了?朕挺想你的。”
“侄女儿叩见皇上。”大妞恭恭敬敬的碰了几个响头,口中不慌不忙的奏陈,“多蒙皇上垂念,侄女愧不敢当。”
“起来吧,和朕一起进来。皇后也进来吧。”
进到萃景斋中,皇帝升座,六福和惊羽在一边伺候着差事,皇后知道丈夫性喜甜食,刚才听到内侍传旨,就有所准备了,弄了几个梨丝、蜜饯樱桃、龙眼之类的果品放放好,等皇帝来了,正好可以享用。
皇帝拿起金叉子,叉起一片穰荔枝,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你们……也坐啊,大妞,多日不到伯父这里来,怎么倒显得生分了吗?往**最喜欢和伯父抢着吃的,你忘记了吗?”
“皇伯父宠爱侄女,侄女岂有不知?当年年纪小,不通礼仪,种种非行之事,还请皇伯父不要见怪呢。”
“伯父不怪你的,来,你尝尝这个香瓜,可好吃呢,外面见不到的。”
大妞和皇后互相看了看,都觉得心中高兴: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这时候说话的话,应该不会触怒他吧?皇后给她使了个眼色,努一努嘴,孩子越前一步,跪了下来,“皇伯父,侄女有事回奏。”
“等一等。”皇帝手上不停,金叉子来回动作,各自在朱漆的大果盘中叉起几样,塞进嘴巴,又把康熙五彩官窑的茶盏端起来,向下一送,这才摆手,示意六福把果盘移了下去,“行了,伯父吃饱了,你说吧。”
众人一愣,皇帝从来不曾这样风风火火的用什么的,今天是怎么了?只听大妞跪在地上说,“皇上,侄女今天来,大干朝廷法度,皇伯父若是于侄女有任何处置,侄女都愿意一身领受,和阿玛、额娘没有关系。”
“嗯,有什么你就说什么,清名在躬,朕很能分得清楚的。”皇帝很清楚她要说什么,但也不好阻拦。说起来,这也算是他自己作孽。当年把大妞传入宫中,由自己亲自教养,伯侄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便经常是以大人的眼光来看待孩子,时间久了,也便养成习惯。
“是。”大妞说,“皇上,您对侄女的好,侄女一生也报答不完,只是,侄女想,除却这等天家之情外,侄女的外祖,于侄女亦另有与别不同的疼爱之情。故而,侄女今日冒死陈言,只是想请皇伯父开恩,饶他老人家一条性命——侄女愿意劝外祖他老人家,捐出入仕以来,历年所得,以赎往日罪衍。”
皇帝叹了口气,让她站起来,坐到自己身边,以手抚摸着孩子的头,低声问道,“大妞,这番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你阿玛教你的?”
大妞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脾气,这等求情陈言无妨,撒谎却不行。“嗯,有一些是阿玛教的,有一些是侄女自己想说的。”
“大妞,若是旁的事情,伯父一道朱喻,就此罢休也还无妨;这等事关吏治,甚或关系到我天朝福祚绵长的大事体,即便朕心中再有不忍,也不能不断然处置。”他苦笑着说道,“大约你不知道,这数日以来啊,为你外祖求情的人,纷至沓来,只是说,桂良纵然有过,终究罪不至死,更毋须劳动朕躬,临苑亲鞫。”
他带着无可奈何的神色,和孩子的眼睛对视着,“很多人,还是和你外祖并无什么交往的外臣,便如同……算了,说了你也未必认识。”他问道,“朕知道你虽然年纪小,却很聪明,你可能为朕解说,这些和你外祖根本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上条陈来,为其乞命吗?”
“这,”大妞固然聪明,但这样的问题还是太难为一个孩子了,“侄女不知道。”
“那,皇后知道吗?”
皇帝难得到自己的寝宫来,来一次却只是和大妞说话,对自己理也不理,皇后心中正在难过,不料皇帝突然问到,皇后一愣,赶忙摇头,“这,臣妾也不知道。”
“朕来告诉你们吧,你回去之后,也好转告你阿玛。”后一句话,是对着大妞说的,“朕决意要肃清官场上的那些数百年所积存而下的歪风邪气,首先便要从整治贪墨情弊开始。而这样做,自然令得天下各省官员断了财路,这些人心中害怕,便希冀以挽救桂良为契机,使朕的这番大业胎死腹中。”
皇帝好笑的翘起了嘴角,慢悠悠的说道,“所以说,为了天朝江山社稷,为了百姓,朕即便有再多的难处,也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也好使得那些脑子里,心中只顾念着一己私利的官员,都要把那种通过保桂良而使往日荣光继续保持的心思尽皆打消能够做,而且愿意做的,天朝放手使用,若是以为登仕之后,再无当年贪墨途径而觉得心中悔恨的,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有手软。朕这样说,大妞,你能够明白吗?”
第134节西苑亲鞫(5)
第134节西苑亲鞫(5)
四月三十日,皇帝从慎德堂起驾,到前湖乘御舟,越后湖,在钓鱼矶起弃舟登岸,换乘轻步辇,到了濯鳞沼——这里是水木明瑟中央景物,也就是以水力推动风扇,为皇帝消暑纳凉,俗称‘风扇房’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