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算,军机处一满三汉,载垣不提,只是以旗人王公之尊领班,平日伴食而已;剩下的三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中却是互不相容,尤其是以孙瑞珍和翁心存各自领袖南北,**对峙,越演越烈。不过彼此一朝为臣,皇帝于这种事情早年有过上谕,总算还是维持着彼此的脸面,到上一年的年底,终于因为一件事情而表面化了。
事情的起因是在咸丰八年的十月间,照例是京中各部‘京察’之期,其中由吏部改调刑部任职郎中的翁同书京察为一等。
这件事给了孙瑞珍以可乘之机,邸抄发出之后,他请袁甲三、李鸿藻过府,商议了数个时辰之久,到了第三天,两个人分别上了一份奏折,以《大臣子弟不宜破格保荐》为名,弹劾翁同书的京察一等所来不正。
袁甲三认为,翁同书京察一等,非例所有,折子中详细列举了刑部京察的种种规制,说刑部京察,向以律例管提调、秋审处坐办列入一等(也就是俗称的八大圣人),如提调坐办中有主事,则取各司正途出身掌稿郎中或员外郎补其数。从未闻不提调、不坐办,不正途而得京察一等者,有之,则‘自军机大臣翁心存之子翁同书始。’
接下来他引用乾隆年间刘统勋疏请裁抑大学士张廷玉亲族的故事,以为刘统勋防微杜渐,不独‘为国家保其法,亦为张廷玉保其名’,又说,‘翁心存诚非贤者则已,诚贤则奈何使天下之奔竞夤缘者,援其子弟之事以为口实哉’?最后建议将翁同书的京察一等‘饬部更正’,也就是取消。
就事论事而言,这番话说得不为无理,只不过,这份折子所攻讦的对象,并不是赵光、郑敦谨等刑部堂官,而是借此事,打击曾国藩和翁心存。翁同书是翁心存之子,而刑部是曾国藩所管的,这样的折子上达天听,自然引发了很剧烈的动荡。
皇帝拿到折子,认真的想了想,大约能够猜出内中的一番意图。军机处接连去了两员重臣,开年之后自然要增补一二员,朝中已经开始出现了皇帝‘重汉抑满’的流言。所以其中一个,是一定要补一名旗人的,而另外一个汉人的人选,就有点麻烦了。
若是再补充进一个南地的汉缺官员,孙瑞珍受不得数面而来的夹击,必有辞去之意——这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其实,就是没有袁甲三和李鸿章所上的这样一份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弹劾,内在含义却是在提醒自己的折子,他的心中也不会再挑选一名南地汉臣了。
能够入值军机处的重臣人选不会很多,户部一个阎敬铭、都察院一个袁甲三、再加上一个翰林院掌院学士许乃钊——因为上面的原因,祖籍浙江的许乃钊很快就为皇帝放弃了。但剩下来的两个人,该选谁好呢?就在皇帝犹豫不能决的时候,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
骆秉章四月上任,五月真除,在他上任之前的咸丰七年,上任直督纳尔经额就已经开始命人在治下详细勘验,最终报请朝廷批准,和英国人商定,开始勘定界址,要修建一条从保定直达北京的铁路——在北京这边的车站,选在了通州——全长在四百三十余公里左右。
不料事情尚未底定,两国战端骤起,英国展开撤侨行动,工程人员纷纷离开,纳尔经额很无奈,这件事拖延越久越糟糕,没办法,只好行文朝廷,请总署衙门出面洽商,希望能够为工程找到下家,也好免得前期花去的银子,不至于落到水里。
总署衙门负责出面,和各国会商一番,谁知道各国畏惧兵凶战危,哪一个也不敢插手其间,一直到了战事停止,看看没有什么接踵而至的危险了,美国公使哈利·赫尔曼出面,准备将这件事托过来,交给和自己多年交好的国内的一家公司。
不想横生枝节,当初那一家英国公司眼看着局势平稳,又从香港赶到了保定,面见总督大人,要求重新开始彼此的合作。
纳尔经额自然不能答应,认为前期工程未完,英国方面撤侨而走,双方的关系已经了结,哪有回头再来的道理?再说,此事已经请总署衙门出面料理,奕也派人从京中寄来信函,内中告诉他,美国公使出面为之解决了麻烦,用不到多久,来自美国的铁路公司代表就将抵达中国,届时再行商讨合作事宜。若是自己这边回头吃草,答应了英国人的要求,日后如何为官为人?因此,纳尔经额一再拒绝,言辞相当严峻。
而英国人的理由是,临时撤走工程技术人员,并非是英国人有意毁约,只不过是出于不可抗力的缘故,不得不尔,如今眼见并无障碍,回头要求中国人重新履约,不能算是自己的不对。
从他这里找不到出路,英国人无可奈何,只好派人去北京寻求援助。这时候,以外相在中国负责两国谈判的格莱斯顿爵士尚未离开,就势将此事向奕做问讯,希望能够满足英国铁路商人的要求,还是把工程按照当初签订的合同,交给英国人来操作。
奕也很觉得为难,为了能够得到这样的一份大单,美国人,包括美国公使赫尔曼先生在内,几次宴请、招待总署方面的各色人等,只是为了拿下工程,自己口头上也答应了,如今英国人在谈判桌前又提及此事,如何推拒呢?
眼见到了谈判后期,仍自拿不出一个解决之道来,奕没有办法,只好奏报皇帝,恭请御裁
皇帝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琢磨了几天,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把总署衙门的人也传到了御前,“老六前几天说的事情,朕想了想,英国人所说不为无理,但终究是大大的耽误了我天朝的时日,虽然是为了两国开战,不得不避凶趋吉,但过错非在我天朝。而美国呢?”
他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继续说道,“能够在此局势板荡之时,伸出援手,天朝也不好不感戴其国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但友情是友情,正事是正事。天朝与英人有过合同,不能不按照合同办事。这样吧,由总署衙门和直隶总督衙门共同出面,招标建设。”
奕楞了一下,皇帝口中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懂,“皇上,请恕臣愚钝,……”
“很简单,让英美两国商人各自造价,报上单据来,看哪一家的钱少,就用哪一家的。”皇帝笑眯眯的说道,“嗯,除了以上两衙门之外,让户部和工部也加进来,朝廷先做出一份报价来,朕看看再说。”
孙瑞珍脑筋转得极快,立刻碰头答说,“皇上,招标之法,标新立异,除了可将我天朝铁路大工用度压减至最低之外,还可以使两国中的输家无话可说。实在是安国、兴民无上良法,臣不胜感服。”
曾国藩没有他那么灵透,但经过这一番折冲,却给他寻到了孙瑞珍话中的弊端,“皇上,臣以为不可。”
“哦?”
“用度大肆减少,材料、人工必然随行就市。若是有从中侵鱼、疲滑者,臣只怕铁路建设竣工之后,无长远之益,有眼前之弊啊”
他的话众人自然听得懂,皇帝也很明白,“你是担心出现什么破烂工程吗?”他没好意思说出现‘豆腐渣’工程。看曾国藩碰头不止的样子,展颜一笑,“你们仍旧是不大懂所谓招标的意义。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曾国藩所言、及所不敢言的弊政,实际上,却不会的。”
“招标不过是其中的一道手续,为的是寻找到更加合适,使另外一方更加无以砌词的手段而已。绝对不是让人家无钱可赚——朕给你们打一个比方吧。虽然两国共同招标,但总要有一个大约的价钱,就拿这一次要承建的铁路来说,假如说,一方的报价是一千万两银子;而另外一方呢,若是在八九百万两上下,就说明出入不大,若是另外一方的数字只有三五百万,彼此相去甚远,就要认真的琢磨一下了。”
他说,“是多的那一方故意抬高价钱,为的是有利可图呢?抑或是少的一方,早就打定了主意,在其中偷工减料呢?”
这样的话,下跪的众人有的可以明白,有的却还是一头雾水,皇帝耐心的解释道,“铁路大工承建,是有先例可循的,不论是侵占民田所要给付的赔累,还是晓谕百姓,厝迁坟茔所要花费的银子,以及征用民夫、购置设备等等,都要算作铁路大工所用。也都是要计算在内的。”
“以上种种,都要算作是工程之中必须要花费的款项,等到工程建设完成之后,铁路车站、保养、运行、调试,也要用到大批的人工和银两。”他说,“至于招标,只不过是在此事进行之前,将种种花费汇总计算出来,按照招标银两所需用的,提前由朝廷、直省截留准备出来,也好做到有的放矢。”
“皇上,那若是超过了呢?”
“超过的数字嘛,就要认真查验、计算了。为什么会超出?超出多少?还要多少?追加的这一部分,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够彻底保证足敷使用?”皇帝一边说,一边整理思路,他真想把早就存在心中,却一直没有机会向众人当面宣讲的‘财政预算’的名词拿出来,借这个机会推而广之。
但转念一想,一来此事不必亟亟,等到这一次的招标结束,甚至等到按照标书所载的数字投入进去,产生效值之后,再说也不迟;二来,在场的众人中,没有一个肃顺、阎敬铭这样的度支之才,自己说了,他们也未必听得懂,反倒浪费唇舌,便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
把众人打发出去,皇帝只把奕留了下来,“招标本是为杜绝经手官员上下贪墨而行的方式,其中最大的特点,只是要求参与竞标的双方各展所长,将工程之中原本可能会有的诸如人浮于事、银两虚靡等统统堵上。”
“这样一来,天朝为铁路大工所花用的银子,可以大大的节省下来,更可以免去那些下面的混账行子借机捞钱的弊政。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旁的漏处。”
他说的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要考虑周详了方才出口似的,“老六,你下去之后,会同程庭桂、瑞常、阎敬铭几个人,先各国一步,把我天朝此番花费的银两计算一下。此事不要让旁人知晓,计算清楚之后,具折呈报。朕要看一看。”
等到诏旨发下,引发了各国的震动,招标在中国是新鲜事物,在其他各国早已有之,这样的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贪腐的横行,而且,招标之际,心明眼亮,很难做出什么手脚。而且,清廷方面,这一次的招标以军机处、总署衙门、户部、工部将所有往来明细会衔具奏——这在天朝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故而个个小心,哪一点也不敢出纰漏。
而除了英美两国的铁路商人之外,另外又有来自法国和西班牙两国的机械工程公司要求各国驻华使领馆,也要加入到这一次的招标行列中来。清廷方面不好厚此薄彼,统统答应了下来。
此事一直到咸丰八年的年底,仍自尚未底定,拖得过年开衙之后不久,坐镇天津,办理汇总各种用度的户部尚书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
这是一份皇帝登基以来所看到的最长的折子,除了折子之外,还有六份夹片,足足有三万多字。在折子中,他详细开列了所有铁路大工中所需用的银两数目,总计是七百三十九万零六十五两三钱银子。
因为这样一份详明而清晰的奏折,皇帝心中的天平终于倒向了一边。
任命枢廷,关系重大,连阎敬铭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为龙目看重,以如此重任交托?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呢见到明发的邸抄之后,回到京城的府里,先吩咐门下,“一切道贺的宾客,尽数推拒,老爷要写折子。”
第二天将折子封奏而上,皇帝和军机处见面之后的第一起,就是把阎敬铭招到了御前,“……朕还记得,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想起来,和昨天一样呢”
“当年臣草茅新进,不识龙颜,种种非礼言行,每每思及,魂梦难安,皇上不以臣粗鄙,反交托一部重责,臣只有殚精竭虑,效死以报,上求不负君恩于万一。”
“你也不必如此自抑。朕既然选定,让你入值军机处,就不会多考虑外间那些人的物议。——这番话不但是对朕,更加是对你。”皇帝说道,“军机处是朝廷政令所出之地,关系重大,毋庸朕和你多说,你也有所领悟。朕想和你说的是,选择你入值军机处,虽然还是挂着学习行走的名字,但你在军机处中,还是要秉持在户部那般的刚正之风,政务匡扶朕躬之外,于朝中各种不法情事,也不要有什么隐晦,只要确有实据的话,尽数具折呈报,一切有朕为你做主。”
“是。皇上托付臣下以腹心,臣焉敢为一己私利而有所惜身?”阎敬铭感从中来,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入值之后,定当以血诚之心上侍君父,不敢有半分游移旁顾之处。”
“你的人品,朕是信得过的,貌丑心正阎丹初啊”皇帝极少有这样面对面的夸赞臣下的时刻,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年你在天津,办理差事,朕很满意。”他说,“总数七百万两银子,比之江宁修建的铁路,似乎省下很多钱呢?”
阎敬铭未作他想,以为皇帝是在发感慨,碰了下头,没有说话。“江宁铁路,朕记得是一千四百余万两银子的?总计花费,是不是的?”
“是,皇上圣记无错,江宁铁路,耗时三年之久,总数在一千四百万两。”
“当初朕还说过,这么多的银子花出去,用了三年时间,方始竣事,不算太多。”他拿过阎敬铭上的奏折,翻看了一下,“如今看来,还是花得太多了。”
“如今朝廷国用日足,这等铁路大工,更是利在千秋后世的宏图伟业,花用靡费了一些,原也是应有之义。”阎敬铭心口不一的奏答,“皇上就不必为这等小事烦劳圣怀了。”
“不上心怎么行呢?”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一个铁路工程,就多花用了一倍的银子,日后这样的工程全面展开的话,朝廷有多少银子可以供这些人捞的?”
这样的话就太深了,涉及其中的人也太多,而且个个位高权重,一旦真的按照皇上的意思动作起来,自己倒霉不提,朝局亦将有极大等到翻覆,故此,阎敬铭连话都不敢说,趴在地上砰砰撞头,亟亟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