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449节

他本来有心当天就再一次进园子请起,御前请罪,转念一想,皇帝若是问起自己的本心到底如何,自己该如何作答?这样迁延而下,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奕连晚饭也没有吃,在书房中呆呆的坐了一夜,终于决定,明天一早,进园子请罪。

但等到第二天君臣叫起,君臣几个见面的时候,看着皇帝和煦的笑容,想到一旦将事情和盘托出,朝臣不耻的眼神,皇帝失望的情致,奕的勇气全数为之打消,再度拖延了下来。

一天之中,勇气越来越少,终于做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最荒唐的决定:趁人不备,以查阅军机处底档为名,取过登记簿,翻到九月初三日,将王文韶登基在案的一页纸撕了下来

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堂堂一国的亲王,受皇帝倚重甚深的奕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丑事,每天照常入值,照常办公。混若无事一般。

肃顺的折子递上去,始终不见下文,心中狐疑,皇上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的,最恨这种臣下弄虚作假,坑害百姓的行为。他原来以为,很快就会有旨意到省,并且派人来详细调查山西存粮亏空一事,这一次怎么没有动静了?

圣意如何,不敢悬揣,先办好自己的本分事才是第一。时日迁延,府城所辖各县的存粮也不敷使用了。听屠卓说,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月的时间,要是还没有粮米运到的话,府县两级开设的粥厂,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还不算,另有一件很恼人的事情:时令已经过了九月,西北一地早晚大见风寒,百姓露天住宿,连一个最起码的遮风避寒的地方都没有,若是真到了十冬腊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给活活冻死在街头呢

有鉴于此,肃顺做了两件事,首先是约请府城内各家大的粮米商行,想办法向这些人筹措粮米,另外一方面,命李慈铭再度写了一份奏折,呈上御前,请求朝廷拨粮拨米、调运御寒衣物,以渡即将到来的寒冬。

偏偏事情就有这么巧,这份折子到京的时候,又是落到奕的手中有了第一次,再做一次就没有什么了不得了,奕照方抓药,第二次隐匿了山西奏报。

这还不算,奕吩咐军机章京领班的达拉密: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奏报,先要交给本王过目,然后再说其他。

肃顺把府城之中的几大粮商约请到府,亲自准备酒宴,与之相会甚欢。

这一次被他请过府里来的,除了那个丰泽号的当家人是坤客不好亲临,但也派了手下的大查柜曹庆福到来致意之外,还有另外李魏两家的家主,并府城、凤台县、沁水、阳陵各县中的大粮商,无一漏空,全数请到。

这些人生意即使做得极大,终究比不来肃顺在京中多年,又是在御前当差,不要说谈及一些能够出口的宫闱轶事就让这些人听得如痴如醉,只是那用来飨客的茶盏食器,也足以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曹庆福在一边看着,心中想,难怪人言,富贵莫过天家,只是这茶碗、果碟,就不是自己这样的人家能够用得起的。

“请”肃顺很斯文地招呼。

曹庆福几个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精工细画的‘玉堂富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肃顺很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说起来,茶碗倒平常,不过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曹庆福、李洪恩、魏得田便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大人这儿,我们可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见过。”

“不瞒诸位,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众人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肃顺,希望他再说下去。“想来诸位也知道,前几天的时候,皇上命我回京述职,正好湖南巡抚才专差给皇上进了来。一共才八罐,皇上赏了我一罐。今天是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曹庆福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态,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大家分了它,各自带回府中,让旁的人也沾几分圣上洪恩,列位以为呢?”

这是意外之喜,曹庆福心中大喜,和李洪恩、魏得田几个站起身来,笑嘻嘻的给肃顺请了个安:“那,小人就多多谢谢肃大人了。”

于是肃顺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口,约莫可容两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品贡茶’。看样子,肃顺不是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进贡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气氛似乎全然缓和了下来,肃顺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谈及府城之内,流民越来越多,府城各县所积存的粮食日渐消耗,原本每天每人一大碗白米饭、两大张饼的标准已经不能维持,两顿饭之间,只能靠一些高粱、豆饼之类的杂粮支应了。

说到这里,肃顺叹了口气,“……我已经两次上奏朝廷,始终未见下文。圣意如何,我等做臣子的不敢悬揣,也只好由他去了,山西这边,本官任职一方,就要代天守牧,总要百姓能够有三餐温饱,度过这即将到来的寒冬才是的。故此也不必隐晦,请诸位到府来,就是想请列位帮忙,将商号中的存粮贡献出来,本官一切以市价购进。”

曹庆福几个无不皱眉。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每到旱涝灾荒之年,都是这些人大发财源的好机会,难民逃荒至此,有两种行业是最为得利的,一个是粮米行,一个是典当行。到昨天为止,泽州府及下属各县中的粮米市价已经涨到了每石四两银子,与会的几个人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如今肃顺却说,要以市价购进粮食,这如何能够答应?

众人彼此看看,李洪恩先说话了,“大人一片爱民之心,小人多日以来,早有所见,本来是应该奉承大人的,只不过,小人所掌的‘蓄民号’家底太小,这数月以来,百姓购买之粮,也不在少数……”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一点嗓门,“这样吧,小人以市价孝敬二十万石,以供灾民过冬果腹之用。大人以为如何?”

肃顺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其他的几个人,有了李洪恩的出首,旁人不好装哑巴,各自看齐,“小人也甘愿奉献二十万石……;小人也是。”

等到众人都说完了,肃顺笑着对曹庆福说道,“曹老弟,任谁都知道你丰泽号是泽州府下第一大粮商,二十万石,于贵宝号不过九牛一毛吧?”说着话,轻笑了几声。

曹庆福苦笑摇头。这一次过府饮宴之前,他回一次高平县的祖宅,面见曹寡妇问计,众人都知道,朝廷要派捐粮米,怕是躲不过去了,只不过捐多捐少,倒是很应该商讨一番的,最后决定,若是终于躲不过去,以二十八万石为底限,再多,没有。

只不过这样的话不能直愣愣的说,总要让大人知道自己的难处才是的。曹庆福想了想,开口说道,“大人忧民之伤,小的身为嗓子,感佩莫名,本来也应该多多孝敬、贡献一番的,不过您是不知道,丰泽号看起来光鲜无比,实际上,只有入得其中了,方才知晓其中的难处。不说旁的,只说这本省之中的存粮吧,诚然,丰泽号在各省都有分号,但大多是本地购进,就近售卖,每一年只是将一份公中定例的银子交到省里来——粮食,是没有的。”

“……今年晋省遭了灾,丰泽号也是同样存粮锐减。这收成嘛,也比往年少得多了——各省分号的银子还没有送到,这一大家子人吃马喂的,挑费也是极大——小的也不怕您笑话,连我家主母最爱吃的酱汁驴肉,也只能改为每三天才能见到一次了。”

肃顺扑哧一笑,“这是为什么呢?”

“府中豢养的黑驴少了呗”曹庆福说着,给肃顺解释了几句。原来,曹寡妇最爱吃驴肉,而且食用之法,与别不同,据说是乾隆年间,陕西巡抚王亶望府中流传下来的。只是这取肉之法,就极是奢靡。

驴儿从小养起,吃用的都是上好的豆料,每天还有人刷洗饮溜,松散皮毛筋骨,等到长大一点,可以食用的时候,并不是当场宰杀,而是将驴儿关到一个逼仄的樊笼中,以刀在驴儿的身上,主家想要吃的部分切下一条肉来,然后立刻送到灶下,或煎或炒,或焖或烧。

而驴儿,则有人敷上伤药,送去安养,主人家若是再想吃,再牵来另外一头——曹家只是家中豢养、用来为曹寡妇填补口舌之欲的毛驴,就不下六十头之多

肃顺最是好吃,听曹庆福说着,干干咽了口吐沫,“那,这等驴肉,可好吃吗?”

“当然好吃。小的尝过几次,滑腻丰腴之美,天下无双”曹庆福忽的一笑,“大人若是有意的话,改日等春暖花开的时候,由我家主母做东,请大人到敝县走一遭?也好品尝一番?”

肃顺正要点头,高心燮在一边好笑的咳嗽了一声,“大人?”

“哦,哦。”肃顺也缓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饮馔之事,暂时不必谈。倒是请贵宝号贡献捐粮一事,还要请掌柜的多多回奏贵主母,看在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多多通融一二吧?”他说,“即便是捐粮,也不是全然要列位自掏腰包的报效,不过是少赚几文而已——届时,百姓感戴,朝廷旌表,岂不是更胜强过那些无用的黄白之物吗?”

和曹庆福一场打价还价,最后商定,曹家出二十五万石粮米,另外再报效三万件御寒衣被,供灾民穿用,肃顺算算也差不多了,当下不再多说,改谈风月之事,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等到了十月间,来自山东、河南、四川三省的粮食终于运到了山西境内,分发到各府,百姓听闻消息,各自离去,到临近年底的时候,泽州府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档差事终究算是搪塞过去了,肃顺长长地出了口气,不过代价是府城所有的粮库都见了底,连明年春天的种粮都没有了——他的脑子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连续给皇上上了两份奏折,怎么始终没有回音呢?

第98节东窗事发

第98节东窗事发

时间到了十一月中,正是北京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因为科场大案引致的官员落马,却仍是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程炳厚顶替弟弟到刑部一案,闹得沸反盈天,刑部六堂官、秋审司所谓的‘八大圣人’一个也没有逃得掉,都给皇帝一纸朱喻,原地降了不等的数级,以待罪之身,照常入部办理案子。

除了刑部之外,程炳厚所供职的翰林院两位满汉掌院学士,一个武英殿大学士倭仁、一个体仁阁大学士许乃钊,皇帝也没有放过,认为这两个人明知道在翰林院供职侍讲学士程炳厚一月未到部视事,居然不闻不问,实在是‘糊涂已极’传旨免去两个人所分别兼任的礼部尚书和理藩院尚书、皇史宬总裁官之职,同时罚俸一年。

第三个遭遇雷霆之怒的是工部,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在衙门中也有着不少旧雨新知,京中出了科场舞弊这么大的案子,工部同僚难道会一点也不知道?这是说不过去的

如果知道的话,自然免不得要探视问切一番,自然的,程炳厚和程炳彩兄弟就是长得再相,毕竟不是孪生兄弟,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既然能够分别出来此程非彼程,却又不及时奏闻,可见同样都犯了欺君之罪。

因为皇帝持这样的论点,首先倒霉的就是本届科场大案中的另外一个本来已经无事的官员——就是副主考之一的朱光标——他是汉员的工部尚书,本来这一次的案子没有他什么事,不过是在内阁会同军机处所拟的罪名中,认为他‘虽无情弊,但柏葰听受嘱托,补中恭十二之卷,于场内遣家人告以撤换中卷’一节中,朱光标虽然本身不知道‘有嘱托情弊,然并未询问撤换缘由,于出场后又不行参核,实属违例’,最后的处置是交吏部严加议处——这样的处置比之柏葰、程庭桂几个,就要轻忽得太多了。

谁料劫数难逃,行刑的时候又出了程炳厚当场呼冤的一幕,朱光标身为工部尚书,难逃失察之罪,最后免去本兼各职,发往刑部订下的处置是,以辜恩溺职罪,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

科场大案的后续处置,在曾国藩看来,竟似乎是比正案本身影响更大了,现在已经是十一月,若是再将此案拖得过了年,于朝廷的脸面上就不大好看了,所以退值之后,坐在军机处的直庐中,低头长思,想找个什么法子,能够进言皇上,最好能够以快刀乱麻的方式,将这件事彻底的平息下去,也免得上至部院大臣,下到吏员小司,连个年都过不痛快。

正在琢磨着,听见外面有人小声说话,“……王爷当初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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