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葰估量着时间有限,倒也不和众人客套,据案大嚼了一番,用热热的手巾把擦擦嘴角的汁水,拱手一笑,“多谢王爷赐食之德列位王爷,大人,老夫先走一程了”说罢转身出棚,自己双臂后剪,示意重新上绑。
奕摇摇头,“不必上绑。”
圆明园中,皇帝绕室蹀躞,跪在地上的刑左郑敦谨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只是一双眼睛跟着皇帝的脚步来回打转。
御案上放着的是一本明黄缎面封皮的上谕,内中写明了此次科场大案中要处置的人犯名单、所犯罪行,只要皇帝拿起笔来,批一句知道了,然后用玺,就可以赍旨到菜市口,传喻开刀——因为是要刑部右侍郎会同京畿道御史两个人骑马赍旨而至,所以叫驾贴。
事到临头,皇帝真正是不忍落笔,对地上跪着的两个人看也不看,来回走了几步,“六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离午时还有一刻钟。”
皇帝用力点了一下头,心中不再犹豫,走到御案前,拿起朱笔,批了几个字,随即用上了玺印,向下一递。
郑敦谨双手捧过,躬身退了几步,到外面方才转身,出殿门的一瞬间,六福分明听见他呜咽了一声
一路到了菜市口,监斩官验过驾贴,当众登台,宣读上谕,“……科场为抡才大典,交通舞弊,定例簒严,自来典试,大小诸臣从无敢以身试法,轻犯刑章者,不意柏葰以一品大员,乃辜恩藐法,至于如是。柏葰身任大学士,在内廷行走有年,曾任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且系科甲出身,岂不知科场定例?竟以家人求请,辄即更换试卷,情有可原,法难宽宥。言及至此,不禁垂泣。”
“……柏葰着照王、大臣所拟,即行处斩,派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前赴市曹,监视行刑。已革左都副御史程庭桂、已革工部候选郎中程炳彩、编修浦安、已革举人罗洪思、已革主事李鹤龄、已革贡生李旦华、已革兵部候补郎中陈晶彦、已革庶吉士潘祖同、已革生员谢森樨、已革生员王景林、已革生员熊元培、已革生员平龄,柏葰府中下人靳祥、陈晶彦府中下人胡升、等十四人,均照例斩决,以昭炯戒。”
“……嗣后科场大典,秉衡文者,皆当洁己虚怀,杜绝干请。应试士子,亦各立品自爱,毋蹈夤缘覆辙,正为上体维持风气,尔在廷诸臣,当能默喻朕衷也,钦此”
驾贴念完,连柏葰在内的十四个人倒有十三个碰头谢恩,只有一个程炳彩,呜呜咽咽哭声不绝,连一句最简单的,“罪臣领旨谢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程庭桂给押得距离儿子远远的,听着儿子的哭声,心中如刀割一般原来,他父子二人另有一件伤心事:程炳彩是他的儿子不假,却并非是眼前这个陪同赴死的孩子——而是他的长子程炳厚
程炳彩是他的次子,人很年轻,做事更加毛躁,接了李旦华假借其父李清凤递上来的条子之后,交予老父,等到事情发作开来,程庭桂深怕程炳彩在刑部大堂上说错了话,便嘱托长子程炳厚代替弟弟到堂上奏答,不料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如此激烈——若是在堂上反悔,不但父子三个一个也跑不掉,弄不好还会有家门之祸故而一直隐忍到了现在。
端华却等得不耐烦了,合上上谕,望着程炳彩,“犯官程炳彩,还不谢恩吗?”
程炳彩呜咽着向老父投去求助的一瞥,程庭桂赶忙摇头,示意他万万不敢吐露实情啊没奈何,程炳彩带着哭腔,碰头谢恩。
端华重又回到棚中,和载垣商议了几句,断定不会再有后命到来了,这才呼喝一声,“时辰已到,犯官行刑”
日正当午,刽子手各自站到要施刑的犯官的身后,用力一拍,刀锋横着推进去,用力一拖,抬脚就踢,同时嗓子中暴雷般的叱喝了一声,“嘿”
八名刽子手齐齐上阵,犯官却有十五个人,难免有先有后,一刀之后,还剩下柏葰、程炳彩、浦安、罗洪思、李鹤龄、李旦华、陈晶彦等七个人未及行刑,刽子手不做任何停顿,到了各自的身后,负责‘伺候’柏葰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从听差手中取过特殊制造的大刀,到柏葰身边,先单膝落地,行了个礼,“请大人升天。”
柏葰颔首微笑,“多劳、多劳”
这边正待动手,突然听见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呼喝,“冤枉啊”围得满坑满谷的菜市口顿时一阵大乱
台口边监斩的端华吓得魂飞天外转头看过去,奕、翁心存、曾国藩几个脸上也变了颜色,“怎么了?怎么了?”
原来,程炳厚怜惜幼弟之心终究抵不过求生之望,眼见老父被杀,心中失了忌讳,更兼着刽子手到了自己身前,眼看着就要自己身首异处,终于忍不住高声喊冤了。
临场喊冤,是这种时刻最大的忌讳朝廷有制度,派监斩大臣也就是为了防止类似的情景出现——一旦出现,喊冤之人是一定要暂缓行刑的,随即押回刑部,重新审理,不论有无冤情,原本的刑克都要再加一等,以示惩戒——如程炳彩这样的,一旦事后发现他是胡乱叫喊,只为拖延几天活头,等待着的就将是凌迟处死
端华冷静了片刻,望望台下的奕几个,这些人是来为柏葰做奠别的,不是监斩官员你,自然也不能上台观刑,出了这样大的特殊情况,也只在台下干着急,使不上力气。
端华上前几步,到了程炳彩身前,“是你喊冤吗?”
“是,犯官有天大的委屈,要面奏皇上。”
端华恨得咬牙切齿,大清立国以来,从来不曾有临刑的犯人当场喊冤的,偏偏就让自己赶上了?他瞪着程炳彩,“你也是朝廷命官,虽然并不曾任职刑部,规矩总是懂得的,嗯?”
“是,犯官懂得的。”
“好,你懂得就好。”端华一摆手,“来人,把他带下去,听候处置”同时大喝一声,“你们还等什么?”
柏葰叹了口气,微微闭上双眸,只感觉身边的大汉起身后撤,随即肩膀为了拍了一记,身体不由自主的往上一长,紧接着凉意从后颈袭来,接下来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处死了十四名官员,各有家属成殓尸体,有的人家甚至还提前找来了皮匠,将一刀两分的头颅重新缝在尸体上。只有一个柏葰,算是留下了全尸,由常华带着府里的下人装到事先预备下的棺材里,拉回家中治丧——这也不必细表。
端华和载垣一溜烟的冲下斩台,到了西面的席棚中,“程炳彩,本王还要回园子向皇上复旨,现在问你,你有什么冤屈?”
“回王爷的话,犯官不是程炳彩,犯官叫程炳厚,程炳彩是我弟弟。”
端华大吃一惊,随即不相信的摇摇头,“混账,我看你是自己找倒霉想尝尝凌迟之苦的味道你不是程炳彩?那程炳彩现在何处?你说你不是程炳彩,难道他是从小养在罐子中的吗?身为礼部郎中,就没有同僚认得清你二人的分别?任由你兄弟两个李代桃僵的彼此替换身份?”
端华难得的聪明了一次,曾国藩在一边听着,暗暗点头,问得一一在理那个程炳厚却不慌乱,闻言答说,“犯官确实是程炳厚,不是程炳彩,只不过我家兄弟和我有七分相像,再加以先父……从旁调理,方始至今。”
端华聪明了一会儿,又变得懵懵懂懂了,求助的望向奕,“王爷,你看这怎么办呢?”
“将程炳厚暂时押回刑部,然后先到园子中复旨再说。”
“哦,是,是。”端华如梦初醒,让郑敦谨带着人,押解着程炳厚回刑部大牢,自己和载垣乘轿,赶回到园子中,递牌子请起复旨。
皇帝还不知道刑场上会有这样奇峰突起的一幕哩,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几次想提笔写一份赦诏,着人赍旨到场,心中又实在不愿就此放过,等到看看时间,柏葰已经被处斩了,只觉得心中好不是滋味,连午膳也没有用,斜斜的倚在明黄色的靠枕上,精神萎靡到了极致。
便在这个时候,端华两个人回来了,进殿碰头之后,端华先说道,“奴才办事不力,请皇上治罪。”
皇帝一愣,坐直了身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意外吗?”
“是。”端华把程炳厚临刑喊冤,并在席棚中草草问供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帝突然想起来了,这件事自己在后世的笔记记载中也曾经见到过,只不过当时随手翻过,并未在意,这一次又是为柏葰之事暗中伤神,将程庭桂命长子顶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倒不想程炳厚有畏死之心,临刑喊冤,把此事又提了出来。
皇帝一开始大怒,转而心中大喜最最舍不得杀的柏葰都杀了,剩下那些舍得的,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吗?冷冷的吩咐一声,“六福,到前面去看看,军机处和内阁都有谁在,都传到殿中来。”
六福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过了不大一会儿的时间,奕等军机大臣、许乃钊等内阁大学士纷纷到了殿中,行礼以毕,皇帝问道,“今儿个刑场上所经所见的事情,都听说了吧?”
奕不提,许乃钊几个也知道了,闻言碰头,“是,臣等略有耳闻。”
“真奇怪,难道这程氏兄弟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吗?还是京中各部官员都是瞎子、聋子、瘫子?朕在这深宫之中不知道,难逃失察,旁的人呢?难道也不知道程炳彩和程炳厚不是同一个人?抑或是拿了程家的好处,不愿揭露实情?”
皇帝突然提高了嗓音,问道,“袁甲三,你是左都御史,程庭桂任职柏台,又是你的副手,他府中子嗣到底有几个,哪个是哪个,你也不知道吗?”
袁甲三心中叫苦不迭。程庭桂是左都副御史,公务往来,政事闲暇,经常见面,若是说不知道,实在是骗不过去,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不知道。
科场案发之后,柏葰不提,程庭桂和朱光标即刻给罢职拿问了,之后愈演愈烈,程庭桂、程炳彩父子双双下狱,他是知道的,但并不知道有冒名顶替一节。只是现在,让他怎么说呢?
琢磨了片刻,只好避重就轻的选一些能够出口的奏答了,“回皇上话,臣知道,程庭桂有三子两女,长子炳厚、次子炳彩、三子炳霭。除三子尚在童稚,未及入仕之外,其余二子,均在朝为官,其中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并未正式入职,故而识者不多。”
“那程炳厚呢?他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难道也没有人认识他吗?从案发到今天,已经有近一月之期,多日不到部任职,难道上司、同僚连问也不会问一声吗?”
他不等有人奏答,自顾自的又说道,“由此可见,京中这种疲滑隐秘、互相遮掩的风气是何等酷烈军机处?”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