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夏理同样是针锋相对,“只要关系到我大英商民的利益,就不能全然算是贵国的内政。”
李鸿章冷笑几声,没有说话。宝鋆在一边插话道,“茶叶或者损耗,或者有人故意从中毁坏,原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若是在我天朝就地开启,尚还可以归结为天朝不肖官吏恶意为之,如今却是在运抵英国之后,方始发现,难道也可以把责任都推到我天朝的头上吗?焉不知是有那不满我国禁烟令下的英国鸦片贩子,故意搞鬼?”
不等英国人出言反驳,他抢着说道,“此时也不必去争辩,还是请外相阁下听一听我天朝所提的条件吧。”说完他打开面前的卷宗,朗声念诵:“兹因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欲以近来之不和之端解释,息止肇衅,为此议定永久合约,是以大清大皇帝特派总理各国事物衙门行事王大臣恭亲王奕,头品顶戴军机处学习行走大臣曾国藩等,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君主特派全权公使大臣,英国外交大臣格莱斯顿爵士阁下及世袭子爵,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
“共同将所奉之上谕便宜行事,及敕赐全权之命互相校阅,即将议拟各条陈如下。一:嗣后大清大皇帝。大英国君主永存和平,所属英华人民彼此友睦,各住他国者保佑身家安全;二,大英首相大臣等,向大清官民人等不公强办,以致拨发军士,寻衅犯边,今酌定水陆军费银,洋钱一千六百万两,以为补偿。另有自咸丰七年十一月十六日起,为天朝所俘获之兵士,于天朝羁留期间,用度合计费银洋钱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
还不等宝鋆念完,巴夏理大声冷笑:“哈”声音中满是愤恚之意,“听贵国所言,倒似乎真的是打胜这一仗了?”
奕故意问道,“阁下这话怎么说?难道不是贵国所发起的联军,为我天朝全数俘虏?若是这样仍然不能算是胜利的话,本王真不知道如何才能算了。”
“请殿下不要忘记。公元1857年的秋天,贵国东南一地,所购建的火炮、要塞,全数在我英军的炮火下分崩离析若不是我国心存无辜百姓,只怕广州城内,无遗类矣。”
“胜败不过常事。广州一地得失,无碍大局。”
“照这样说来的话,贵国的大皇帝陛下,竟似是不在乎广州城内百姓的死活了?”巴夏理立刻追问,“若是这样的话,我国再发兵舰,首先就要炮轰广州”
“要是那样的话,我天朝也只有将贵国、法国、印度兵士全数斩来祭旗,然后发全国之军民,与贵国周旋到底”
巴夏理长身而起,“亲王殿下,这是贵我两国的特使在谈判桌前,容不得殿下随性而发。”
“多承关照”奕冷笑着说道,“这些话,也正是在下要正告巴夏理先生的。”
看看两个人言谈之间,火药味愈见浓烈,双方各自的同僚纷纷站了起来,从旁解劝,上午的谈判也被临时打断了。
彼此拱手一揖,各自分开,回到朝房,奕兀自怒气不消,“听美国公使说,格莱斯顿是英人朝中难得的温和派,我看,他不是温和派,倒像是老滑头有意躲在后面,由巴夏理冲锋陷阵”
在场众人,论资历,论帝眷,无有能及曾国藩的,苦笑了一下,“王爷,也不必为巴夏理非礼言行焦躁。格莱斯顿即便如王爷所说是朝中对华友好的温和派,终究也是一国的外相,行事之间,当以本国利益为攸归——王爷又何必以此等游谈为口实,要求他做背弃国人之事呢?”
宝鋆、李鸿章、阎敬铭几个暗暗点头,曾国藩胸中果然有丘壑连奕也觉察出了自己大失常度之处,恭恭敬敬的站起来,向曾国藩行了一揖,很谦逊的说道,“多谢曾大人,本王受教了。”
容闳在一边插话道,“王爷,列位大人,下午谈判重启,若是英国人始终不肯答应呢,又当如何?”
“总要不负君命,慢慢和他们磨吧。”
肃顺不以为然,“磨下去又要到几时?我看啊,不如釜底抽薪,下午开始,正告英国人,旁的不必谈,先把联军兵士。将佐在京中、外省所花用之数,逐一拿来——否则的话,就断粮我天朝没有这份义务平白养着这些犯我国土的列夷兵士。”
阎敬铭心中好笑,哪有两国谈判之际,出此下作如儿戏的手段的?谁知曾国藩双手一拍,“这个办法好”
众人同时吃了一惊,阎敬铭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中堂大人?您……”
“若是任由英国人拖延下去,时日拖得愈久,于天朝愈加不利。你们想想,左右兵士、将官在天朝每日好吃好喝,英国人急什么?”他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咬着牙说道,“我们是把他们往宽里去想,对方呢?吃准了天朝秉性仁厚,却故意往狭的里面去逼”
阎敬铭终究不忍,“只是那样一来,联军将士无辜,怕是要多多吃苦头了。”
曾国藩为自己做桴鼓之应,肃顺更加来了精神,撇了撇嘴角,“丹初,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想着那些犯我天朝的联军兵士?”
阎敬铭也觉得在这时候说这个,有点非所宜,惭愧的一笑,又想起一件事来,“只是这样一来的话,雨亭,中堂大人,你二人可就要多多为皇上分谤了。”
“皇上待我恩重如山,不要说是替皇上挨骂,就是为主子舍命,又何足道哉”肃顺大大的当众表了一番忠心,回头对奕说道,“王爷,若是王爷俯准的话,奴才下午就以此立言了?”
奕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总这样拖下去,落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也就罢了。英夷进京商谈两国休兵一事,举国观瞻,将来和议达成,必然是明发天下的,到时候,若是条约中有丝毫辱及国体的地方,他身为承办差事的专责大臣,只是清流的骂名,就足以让自己焦头烂额了。想到这里,他点点头,“也好,下午的谈判,就请雨亭兄先进言吧。”
下午未时刚过,谈判重启,肃顺甚至不等英国人坐稳,就先站了起来,“各位先生,鄙人有一事,要事先向各位通报,贵国及其他联军兵士自咸丰七年十一月被俘至今,不论是伤员救治,死者掩埋,抑或是每日饮食用度,我天朝本着圣人教化,始终奉养有加。数月以降,花用靡费,已有六百七十七万两之多。如此巨额花销,若是继续下去的话,我朝终将难以承受,不得已之下,也只好行减灶之法了。”
格莱斯顿听不大懂,和巴夏理、奥德里奇彼此望望,问道,“什么叫减灶之法?”
“很简单,就是减少每日供应的食水数量。第一天减半,第二天再以第一天的基础减半……以此类推,直到断水断粮为止。”
格莱斯顿勃然大怒,一张白皙的面皮气得通红,“贵国好不讲理竟然以此手段为要挟吗?”
“这绝对不是要挟。不过我天朝没有义务,永远照顾那些侵犯我国的兵士罢了。”肃顺嘻嘻笑着说道,“若说解决之法嘛,也很简单,只要贵国先期将数月来的花费如数缴上,我天朝有了银子,自然的,对联军兵士的照顾,也可以恢复如初。”
“若是我国始终不肯答应呢?”
“那也好办,各位就等着看联军被俘兵士活活饿死吧 ”
众人跪在地上,把一天以来的谈判经过向皇上做了奏陈,御座上的天子听得乐不可支,不时轻笑出声,一直到奕都说完了,皇帝也站了起来,“都起来吧,今儿个天色好,陪朕出去走走。”
君臣几个随意在紫禁城中散着步,一直到了御花园,皇帝才站住了脚步:“走,到居然亭上去说话。”
“皇上,山路湿滑,奴才扶着您。”肃顺虚扶着皇帝,几个人登上亭子,雁翅型排列在旁,皇帝连连摆手,几个人才坐了下来。
皇帝笑容可掬的左右看看,“说正经事吧。曾国藩和肃顺的话不能算不对,特别是曾国藩于英人的外相心境之言,老六,在这中察人入微的方面,你还要多多习练啊”
奕在座位上躬身行礼,“是,皇上训诫的是,臣弟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谈判之初,总觉得压不住心头火起——只要思及虎门炮台及沿线要塞尽为英夷毁弃,就觉得眼前数人,皆是始作俑者”
“是不是他们的责任,暂时不必去说。不过肃顺说的,以断粮让英人屈服,虽是可行之计,却也过于酷烈,更主要的是,尔等大约还始终不曾明白,朕自上一年以来,不惜一切与英夷一战的意图,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听他突然把话题扯到这件事上,不但奕惊讶,曾国藩也有茫然不解之感,“皇上?请恕臣等愚钝……”
“英人之国,本系海岛之地,可以说,除却向外进取,本土之上,并无多少发展余地。而事实上,英国自称是‘日不落帝国’,这并不是说,英国国土之中,太阳是每天十二个时辰不落山的,而是指寰宇之内,到处都有他的殖民地——例如印度,例如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亚国,皆是如此。本土的太阳落山,印度尚在正午,印度到了黄昏时分,又是澳大利亚旭日东升——故而有此称谓。”
他给几个人解释了一番,随即说道,“若是将所有的殖民地的土地全数计算在内的话,英国的幅员,仍自大过天朝。不过,土地多有,人口却并不很多。时至今日,天朝黎庶,总数不下四万万人,而英国呢?也不过两万万上下,还是分于海宇之内,是断然不可与我天朝相比的。”
“像中国、英国这样的都是大国的存在,几乎不可能有彼此倾国而战的情况出现,所以,即便小规模的战事偶有出现,也不会成为阻碍大局的关键。”
皇帝望着曾国藩,竟似是单独向他说的似的,“你们一定要记住,不论是通过武力战事,还是通过谈判会商,这所有的一切,在英国人看来,都是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益为其国家,为其朝廷,为其百姓,为其商民,攫取更大利益的手段”
曾国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臣……有所得了。”
“说来听听?”
“是。”他答应一声,眼神愈加明亮,“便说臣吧,奉旨办差,与英夷会商谈判,其中种种条件,经皇上圣意裁可,其中赔偿军费、兵士用度、讨还英夷日后在天朝的裁判权,便等若是在为天朝谋利。与之相同的是,格莱斯顿一行人据理力争,为其中款项与天朝口舌辩论,也是为保其人之国利益不失——嗯,最少,不会大失。”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所以朕说,两人为仇,可以老死不相往来,而两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奕听到这里,自觉融会贯通,“皇上,臣弟也明白了。为我天朝利益,臣弟当百折不挠,与英夷周旋到底。直到其愿意低头,答应我天朝的条件为止。”
“嗯,”皇帝不置可否,问其他的几个人,“你们以为,恭王奏答之言如何?”
阎敬铭心中一动,若说恭亲王的话为皇上心中所想,就毋须多问,如今有这样一句话,也可见对他的奏答不是很满意,但认真想想,自问若是自己回奏,亦当如是,又有哪里有疏漏呢?偷眼 看看,奕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微微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恭亲王所言极是,臣也附议。”
皇帝逐一看过去,众人不敢和他做平视交流,纷纷低头避让,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荣禄,思路灵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屈身答道,“下臣倒以为,皇上所言利益二字,不但是于我天朝来说,是金玉之言,想来英人此来,定然也是抱着同等的愿望——战事底定,再启兵戎千难万难,既然胜负已分,英人所图的,不过是要将战败的条件减到最低。……”他终究是从政时日极短,说到这里,竟似是无以为继了,英俊的面庞红了一下,“臣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下面的话,奕、曾国藩、阎敬铭几个未必说不出来,不过关系甚大,还是朕替你们说了吧。”皇帝点了一句,“两国交往,彼此妥协也是其中应有之道。军费、赔偿、讨还一些天朝必须要得到的权利,固然是我天朝所要得到的,而于英国,也不妨放开一点怀抱。具体的嘛……”他抬头看看天色,“今儿时间太晚,明天吧,左右会商一天之内也不能达成,你们递牌子进来,朕再仔细给你们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