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横档山一线失守之后,陆建瀛就已经拟好的遗折,只待英军城破,就以死上报国恩,他对妻子说:“皇上登基以来,待我如手足兄弟,年节赏赍,更是无年无之。今英夷破城在即,为夫只有一死以报。”
他的续弦的太太也是极贤惠的女子,闻言说道:“老爷归天之后,为妻绝不受辱,定将追随。”
见妻子如此深明大义,陆建瀛老泪纵横。就在夫妻两个都要以死坚守节义的关头,有人来报,说是英国远征军统帅派来的特使,要求入城,面见总宪大人,并共商两国停战事宜。
陆建瀛满心不愿意接见来人,又不能不见,换上公服,命人打开城门,让英国人的特使进来。这一次来的,也是陆建瀛的熟人,正是前任英国驻广州城总领事的巴夏理。
巴夏理从小生活在中国,在签订《南京条约》的时候,还和中方当年的谈判代表耆英有过一面之缘,他说得一口相当标准的中国话,于中国的民情、吏治也是大有所知,可称是个中国通。
他和陆建瀛私交不坏,知道陆建瀛喜食雪茄烟,常有馈赠,只是今天相见,彼此都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彼此长揖,分宾主落座,陆建瀛劈头就问:“贵国行以虎狼之道,轻犯我天朝海疆,领事阁下,可有答乎?”
巴夏理故意等通译把陆建瀛的话用英文重复了一遍,这才答说:“总督阁下,很遗憾,贵我两国之间多年来的和睦关系经过这一场战役之后,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不过鄙人想,只要贵国皇帝能够审时度势,顺应民情,则不但兵燹之灾可免,两国恢复友好,也在可期。”
陆建瀛哼了几声,问道:“不知道贵国人所说的,审时度势,顺应民情,可有所指?”
“正是有所指。”巴夏理浑若没有听见陆建瀛话中的讥讽之意,侃侃而谈:“我国鸦片商人,在贵国通过的全面禁烟法之后,经济损失相当高昂,不过,这是贵国内政,我国不便置喙。只希望今后,贵国能够改变这样不冷静的政令发布,重新允许英国鸦片商人行走各省,贩卖于途。”
“不会只有这样一个条件吧?”
巴夏理笑一笑,把英国提出的暂时停战条件拿了出来:沙角作为英军的寄寓之地;广州继续开港贸易;英商在沙角的税金免交;从现在起,中方停止城内外一切的炮台建设,并遣散招募而来的乡勇;陆建瀛要就赔偿和开口等项做出口头保证,方可进行第二轮的谈判。作为回报,英军兵舰退到沙角一线,将内河防线,全数交还给清军。
陆建瀛苦笑起来,“领事阁下,我想您有必要知道,这样的条件是我不能擅专的,我要请示我国的皇帝陛下,方能有所决断。”
“那,公文往来,需要几日?”
“总要一月为期。”
巴夏理笑了:“总督大人,广州城内所有的电传司,可以将千里之外的消息瞬间送抵贵国首都皇帝陛下的御前,怎么要一月之期?”
陆建瀛给人当面拆穿了谎话,脸色一红,“即便用不到一月,总也要以三天为限吧?”
“那好,就定三天,三天之后,我再到府衙来拜会总督大人。”巴夏理得意洋洋的拱手告辞。这边,陆建瀛让人把文牍整理一番,报到了北京。
前后不到十二天的功夫,广州城一切的防卫工事在英国人的巨炮面前全数败下阵来,令奕又惊又怒,把电报拿在手里看了看,“陆立夫实在无能不要说广州这么大的府城,就是一个小镇,让英国人来打、来攻的话,也会坚持得比他长吧?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英国人提出的条件,……”
他进门就吼,旁人的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听他说话,似乎是广州城战事又有反复了。拿过电文看看,柏葰也是一皱眉:“这样的条件,皇上看了之后定然会圣心动怒,陆立夫居然就原封不动的上呈了?”
说完,交给众人传阅了一番,翁心存看过,同样是寿眉深锁,“皇上不知道要生多大的气呢”
“说旁的也没有用。递牌子请起吧。”
军机处的苏拉推门而出,迎面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来者一个嘴巴:“狗奴才,走路不带眼睛吗?”
柏葰几个回头看去,肃顺在前,皇帝和六福在后,举步进了军机处。众人赶忙跪倒请安行礼,皇帝脸色和煦的一笑:“都起来吧。朕在宫内无事,就到这里来了。起来吧,起来吧。”
奕亲自搬来椅子,容皇帝坐下,六福站在身边,其他几个,雁翅型排列在两侧:“朕刚才在门口听老六说,陆建瀛又有电文来了?”
“是。”奕把袖口中放着的电文取出来,恭恭敬敬的向上呈递,六福接过,转呈皇帝,后者拿过来,认真的看了看:“哦?这样说来的话,广州之战,是我们打输了?”
“臣以为,现在就论及输赢二字,为时尚早。广州城中已经招募了六万余名乡勇,只待皇上一声令下,这些人都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勇士,英夷跳梁小丑,不足惧也。”
皇帝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看电文,似乎倒是还有什么内中涵义,不曾弄清楚一般。旁的人以为圣心大怒,发作就在其时,一个个更是连呼吸都放得平缓了许多,生恐激怒了皇上。
皇帝确实很生气,倒不是对陆建瀛,也不是对广州城的失败,而是针对英国人。简直混账居然有这样虎头蛇尾的民族?只是打到广州城下,就不准备再打了?一群窝囊废
众人在一边站跪着,也不敢抬头,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皇上?”
“哦。”皇帝收拢精神,抬起头来,把电文放到一边的几案上,轻笑着说道:“老六,战端骤起,有很多事晦暗不明,朕不得闲,你们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广州战事稍缓,朕倒要问问你,你以为,若是天朝与之谈和如何;若是不肯与之谈和,又当如何?”
“是。臣弟以为,英人得陇望蜀,狼子野心不可或减,若是此番答应彼邦的条件,日后正式会商之际,肯定又会生出事来。届时,天朝准是不准?故而,臣弟以为,谈和之举,断不可行。”
柏葰心中大急军机处会商国政,辅佐君父,是成立之初就定下来的规程,如今奕不与自己一干人商量,就贸然以激进之词上奏……?现在广州城下,英军火力齐备,一旦开炮攻城,则阖府百姓,无遗类矣
哎呦,恭亲王旁的都好,只是这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坏习惯,可真是为政的大忌啊
他一个劲的坐立不安,皇帝看在眼里,笑 在心里,故意不理他,转头问翁心存,“翁心存,老六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说?”
好在翁心存也是老成谋国之人,不像奕那般的血气方刚,闻言答奏,“臣以为,为广州城中百姓着想,皇上降恩,准许陆建瀛与英人展开初步磋商才是的。”
“柏葰翁心存的话,也是你想说的,是不是?”
皇帝突然而至的一句话,让柏葰吓了一跳,赶忙点头:“圣明无过皇上。广州城中,百万黎庶,都是天朝百姓,皇上当为这些人留一线生机啊。否则,英人恼怒,以百姓泄愤,臣恐……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皇帝饶有兴致的左右望了望,带着很奇怪的微笑,“此事嘛,先不必提,朕问你们,可知道先皇当年,为英人逼迫,签署《南京条约》之前时,战事进展如何?”
这一段历史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问起,于是柏葰几个轮番奏答,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先皇不忍百姓遭战火波及,天心降恩旨予英人,方有《江宁条约》签署,两国相约罢兵,共谋友好。”
“那么,你们可计算过,伤亡于英人手中的百姓,数目是多少?”
“这,臣不知道,臣曾翻阅前朝各省奏报,百姓流离失所者甚重,而亡故者,似乎很少。”
皇帝点点头,说道,“朕早就说过,英国人所图谋者,并非是你们,以及天朝上下以为的‘宣威海檄’,而是经济利益自开战至今,十几天的功夫里,来自英国伦敦、印度孟买的鸦片商人自然为日后可能重新打开的天朝市场而欢呼雀跃,而那些贩卖丝绸、茶叶、天之美禄等物的正当商人呢?他们每天的损失,都是上万两银子上下。可以说,战事拖得越久,于英国人就越加的不利。”
“至于你们担心的广州城中的百姓,朕可以断言,这些人全然无虞不但是广州城,沿海各省,如舟山、乍浦、镇海、定海、厦门、上海这些城市,英国人或者会开炮震慑一番,于城中的百姓,也是全然无碍的。”
“皇上之意是不是说,英国人担心战事一旦停止,以上数城若是遭遇浩劫的话,百姓离乡他投,日后再无人与之做商贸往来?”
“说得对”皇帝大力一拍几案,不加丝毫掩饰的望着奕,神情一片嘉许:“你能够见识到这一层,今后对英……不,对列夷交往之间,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奕笑得见眉不见眼,躬身行礼:“臣弟愧蒙皇上褒奖,这都是皇上训导有法,臣弟才有这一愚之得。”
皇帝满意的一笑,继续说道:“沿海府城是这般情势,天朝内地之地呢?老六,你又有什么想法吗?”
“臣弟以为,也可以不变应万变。只要英人……”
“这一次就错了。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在不同的地域,总要行以不同之法才是的。”
“是,臣糊涂,请皇上天语教诲。”
“英国人的算盘打得极好,以为只凭广州一战,就可使我天朝上下畏惧其兵力强壮之威,涴首低头,任由他们开出条件来,朕只有俯准的份儿?嘿嘿朕偏偏不叫他们如愿反倒要让战事顺延下去,让天朝这块硬骨头卡在英国人的喉咙里,吞不下又吐不出,活活憋死这群混账”
这还是奕等人第一次听皇帝语出粗俗,楞了一下,齐声轻笑起来:“皇上说的极是,正是要活活憋死他们。”
皇帝缓缓站了起来,负手身后,走了几步,“这还不算,一旦英军进入我天朝腹心之地,朕要让他们再也见不到故乡的日出——最起码,在英国人彻底全面投降之前,再也不能见到”
说到这里,他猛的站住脚步,回身说道:“奕,拟旨,电传陆建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