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崇实答说:“若是汉家男子,迎娶苗妇,会给当地人瞧不起,认为读书耕作之家,居然娶了一个连汉字都不大识得的摆夷女子,是很丢脸的事情;反过来说,若是苗人娶汉女,女家更会为乡梓诟病,以为女家父母只是贪图苗人家中的钱财,有卖女之嫌。”
“这样不妥。”皇帝摇摇头说,“入关已经有二百年了,还有人以民族、畛域之别来分得那么泾渭分明吗?”他用手撑住额头,那副大为伤神的样子,让崇实心中不忍:“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吧。”
“奴才蒙皇上龙目捡拔,以浅薄之才陪伴君父,数年之下,耳闻目睹,都是皇上国事操劳,宵衣旰食,只为继武先朝列圣。重现我大清辉煌”他抬头看了看,见皇帝面带讥讽,赶忙又说道:“奴才是主子提拔而起的,万万不敢语出欺瞒。这番话不但是奴才心里所想,诉诸口中,更是朝臣所共见。”
“你也不用学周祖培,整天想着怎么拍朕的马屁,有什么话就说什么。”
“是。”崇实又碰了个头,说:“奴才想,国富民强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道理,我天朝自皇上登基以来,锐意进取,推行各项利民利国的新法新政,若说一开始的时候,百姓未得其惠,尚心存观望的话,这几年下来,早已经通过其中种种,大见其功,奴才在下面听说,往年朝廷有新政公布到州道府县,百姓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廷怕又要借机征收钱粮了。而近年来,再有誊黄贴出,百姓不论心中识得不识得其间的关碍,总会说,皇上又要有便民、利民之策颁行了。”
他又说:“奴才想,言为心声,而民为根本,百姓尚未知道誊黄上所写,就有这样的心声,可见主子圣明之名,早已经深入人心。”
皇帝叹了口气,“你这番话啊,朕在京中、到山东的时候也曾经听你阿玛、劳崇光等人说起。各项新政的推行,数载而下,已经略见成效。百姓不懂什么国政大事,他们只知道、只关心能不能让自己的日子每天、每月、每年的平安度过,国家没有大的天灾人祸,一日三餐有一个温饱,就已经是天大的满足——嘿天朝的百姓啊,真正是大千世界中最最温顺,最最良善的人群了。”
“圣人曾言:仓廪足而知礼仪。百姓心向良善,这也是圣天子在位,圣心常常将百姓疾苦记挂在心的明证。”
“你这句话说的有大道理。”皇帝逐渐收敛的笑容,对崇实说道:“身为上位者,不论是朕躬,还是你们这些代天守牧一方的风尘胥吏,时时刻刻都要想着百姓。朕多次说过,将心比心,是使我天朝绪统永远传承而下的不二法门。若是离了这条路,将老百姓挤兑得无路可走,前朝多少王朝兴替,还不够你我君臣引以为戒的吗?”
“皇上教诲,奴才永志不忘,今后行事之间,定当多存将心比心之念,常保我大清江山,千载不缀。”
说了几句题外话,皇帝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刚才朕和你说的,也是其中应有之义,便如同这苗疆之地的原生民吧,自前明以来,不受教化,不知王道久矣。若才长此以往,等到百姓受欺不过,愤而举事,西南各省惨遭兵燹之祸,这在高宗朝是有先例的而朕,断然不允许在咸丰年间出现大小金川那般的事体否则的话,崇实,不但是你,就是王庆云,朕也绝对不容其留在世上”
和崇实谈了几句正事,皇帝移驾到园子中散步,“近来,你和翁同龢见面了吗?”
“自从奴才奉旨外任,就不曾和叔平兄见过面了。上一年他不孚众望,大魁天下,奴才也是心中替他欢喜莫名,从任上托人给他送去四色薄礼,并书信一封,遥致祝贺之意。”
崇实也是真心替老友欢喜,笑眯眯的说道:“奴才在任上也看到了刊行天下的朱卷集成,真不愧是在主子身边承教多年出来的,他的那一笔文字,奴才自问,就写不出来。”
“和你比较起来,翁同龢是有大志气的人哩”皇帝笑着说道:“殿试取中之后,朕问过他,他说,只是从咸丰二年,朕将他选在南书房侍读的时候开始,就发下宏愿,一定要蟾宫折桂,以图不复主知。天知道,朕几时说过,要让他一定抡元夺魁的?呵呵……”
崇实陪着笑了几声,说道:“不过,奴才倒以为,皇上一语之评,贴切无比,叔平早有大志,奴才虽不曾听他说过,只看他入值南书房之后的所言所行, 就可见一斑。”
“他,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倒是他的老父亲,”皇帝嗟叹一声,站住了脚步:“朕有时候真的不明白,是不是做官做得久了。都会变得像翁心存那般,忧谗畏讥,生恐有什么不测之祸?”
咸丰六年,翁同龢以一笔已经磨练得得心应手的瘦金体书法答卷,卷子收上去之后,高宗朝当年的故事重新上演。
总裁官,由福建学政任上调回京中,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体仁阁大学士的许乃钊认真翻阅了二百二十六份试卷,却始终找不到翁同龢的卷子,他也猜到翁同龢可能更换了笔体,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恭呈前十本,请皇上御裁。
皇帝拿过卷子,翻阅了一遍,很快就知道了那一本是出自翁同龢之手。倒不是他曾经见过翁同龢多年来潜心默练的笔迹,而是从他一个很特殊的用笔习惯中猜出来的。
这个习惯就是每当写到‘口’字,或者文字中含有‘口’字型的结构的时候,翁同龢有个怪癖,旁人写这个字,从来都是要写三画,一竖、横折、再加一横。
而翁同龢则是两画,一竖之后,后面的两画一笔写就,这就使最后一画本来是从左到右书写的格式,在他这里变成了从右到左,看起来很觉得奇怪,不过作为笔者自己的独特写法,也是分外的好认。
他在殿试的答卷中于这一点也特意掩饰了一番,不过有些字还是难以料理得那么清楚明白。所以皇帝一眼就瞧出来了。
在卷子的上面用朱笔写上一个‘元’字,然后挑开弥封,果然,正是翁同龢
旁的人还不觉得什么,在军机处同班觐见的翁心存却大大的起了忧谗之心,碰头说:“犬子蒙皇上捡拔,选在君父身旁,本已是恩出格外,此番又以状元之名名动天下,臣恐传扬出去,天下人……”
“你不用多说,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前十的本子,进到朕御前,都是经过读卷大臣认真品评磋商过的,天下谁能、谁敢说这其中还有贻人口实之举?你不用有这些杞人之忧。”
皇帝笑眯眯的望着翁心存:“翁心存,你呀,还是多多学学令郎,多以精白之心待朕,不要弄那些诡谲之术,嗯?”
在一众朝臣面前,为皇帝批驳,翁心存脸色通红。
儿子夺魁,他做老子的还有个不高兴的吗?说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引皇帝乾纲独断而已。
皇帝当政日久,臣下心中所想,或作口中之言,认真的想一想,就能够估量出来,所以有这样几句近乎驳斥的话——他刚才说的,就是指这件事而言。
这件事崇实也知道,只是他和翁同龢当初入值南书房,彼此的私交甚好,有些话不好接口,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实,不提翁心存,就是你阿玛,又何尝不是如此?”
崇实吓了一跳,他到府不久,和阿玛说不到几句话,就进行宫中陛见来了,阿玛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得皇上不喜?这时候不及细问,先跪了下来:“主子,奴才的阿玛,他……,他?”
有些话皇帝也不好说出口,只好含糊以对:“等一会儿你回府之后,告诉你阿玛,用心办差,不必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逢迎,嗯,就这样吧。”
“喳。奴才记下了。”
“还有,过几天朕起驾南行,你跟着一起走吧。然后从江宁乘船,再回任上。”
第12节咸丰南游(8)
第12节咸丰南游(8)
在山东盘桓了几日,御舟解缆,顺着大作的西南风一路到了江宁。
桂良早就猜到铁路完工之时,就是皇上南巡之日,故此在铁路施工期间,和椿寿、灵桂商议了一番,从本省藩库,周边各省协作以及户部调拨的工程款中提出一部分,做皇上到来之后,沿途所住,所看的行宫、景观之用。
这是一个大干忌讳的举动,椿寿和灵桂皆以为不妥,“省内截留的银子,户部拨下来的银子,都是要用到铁路大工上的,大人若是挪作他途,只怕将来皇上一旦知道了?其罪匪浅啊还望大人三思。”
“不怕的。”桂良满不在乎的说道:“铁路大工用款,我焉有不知?只不过,这笔钱并非是你我挪占之后,私相贪墨,是提前为皇上有朝一日到了江南之地之后的花用,皇上在京中用度一再省俭,难道等皇上到了江南,还是弄出一片寒酸破败之景,给万岁爷看吗?不提主子怎么想,我等做奴才的于心何忍?”
他说:“这笔银子,不但用作日后让皇上在江南南巡得高高兴兴,还要做的清楚明白。一切往来用度,全数要有帐可查,这样的话,即便出了什么纰漏,朝廷追查下来,我等也有以答对。总要让他们看看,这些钱,并不曾进到我等自己的口袋。”
总督大人如此态度激昂,口口声声不离孝敬二字,弄得椿寿和灵桂也没了办法,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不过灵桂说:“大人,此事贵在机密,尤其是袁午桥,为人刚直不阿,此事若是给他知道了,他可不管你本意若何,一定会上书朝廷,大加攻讦的。”
“是,是,是。云台兄说得极是,此事不能让袁午桥知道。”
于是,从三个人议定之日开始,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桂良几个从工程款中截下一部分,共计一百七十余万两,用在行宫、夫子庙、秦淮河等地的疏浚、整修、装潢上,等到肃顺携着皇上不允许沿途各省‘残民以待,多方靡费’的旨意到了江宁的时候,工程早已经完工多日了。
这笔钱除了用作这些用途之外,还有一处更大的花费,就是这一次皇帝要乘坐的火车。车头、车厢在码头边的仓库中存了将近四年,早已经不复当日所见的金碧辉煌,到处落满了尘土,有些地方还长满了斑斑绿锈,于是将车厢打开,该更换的更换,该整修的整修,除此之外,更加踵事增华,尤在车中的陈设。
这样的事情,照椿寿的意思,向恭王奕打探一下,即可明了。却给桂良否决了。他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恭王为人刚直,这样的事情给他知道了,不但不会施以援手,弄不好反倒会向皇上奏陈,到时候,就全砸了。
于是转而向肃顺请托,派专人到北京,向肃顺去打听,此事以交那家古玩铺承办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后门刘麻子很内行。”
刘麻子在地安门内开着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铺,字号叫“天宝斋”。拿出来的古玩、玉器、书法、名画,都来自内府,名副其实的天家珍宝。开出一张单子来,一共是十四万六千多银子,外加三千两银子的“工资”。
“怎么工资就要用三千两?”桂良颇表不满,“摆摆挂挂,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大人,这里头大有讲究。安得不牢靠,花瓶什么的摔碎了一个,不止三千两银子。”带信回来的人说:“而且,刘麻子是肃大人推荐的,不能以常规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