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实来了?好快啊?”皇帝泛起故人相见的真诚笑容:“去,传崇实进来,朕要见他。”
“喳。”
崇实是在咸丰四年的年初外放为官的,任职成绵龙茂道,这个职衔非常特殊。清制,四川设六道,分别是川东、川北、永宁、康安、建昌和成绵龙茂等道。
龙茂道虽然位列末尾,实际上却是居首,下辖有成都、龙安两府和绵州、茂州两个直隶州,驻地是成都,与总督同城办公。
四川和直隶一样,不设巡抚,所以龙茂道的权柄显得极大。若是单以道台这个职衔而论,没有能够大得多成绵龙茂道的。
崇实以不到而立之年被皇帝钦点派了这样一个职衔,引来天下人的观望,四川阖省上下都知道他是以满族而大魁天下的第一人,散馆之后,入值南书房,可称是皇上身边的第一近人,此番外放四川,是皇上有意历练他一番,只怕用不到几年,就连四川总督也要脱袍让位了。
所以崇实履任之时,四川总督王庆云亲自出城相迎,面子给到了十足十。谁想到崇实和他们避不见面,只带着一个书童,一个家人,骑着一乘马儿,悄悄的绕城而走,从旁门进到了城中。
王总督一行人扑了个空,回到总督府里才知道,新任道台崇实已经递过手本,然后回管驿休息了。王庆云派人去请,崇实到府请安,道过乏之后,崇实提出,明天接印,后天就出巡。
王庆云对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下属丝毫不敢怠慢:“白水小兄一路奔波而来,公事暂且料理几日,待一切熟稔起来,再行巡视之务也不迟吧?”
崇实不愿落个恃宠而骄的名声,也就不再坚持,答应了下来。
这一次皇帝简派他任职四川,确实有着让他历练一番的意图在内,另外的一层意思是,四川边荒之地,省内百族杂居,可以说,除了满族之外,中国几乎所有的民族都能够在四川找到踪影,这种民族、风俗、习性全然不同的各个种族居住在一起,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冲突,让崇实过去,正是要借助他天子近人的威势,认真的梳理一番。
临行之前,皇帝在圆明园中的镜殿把崇实找到了近前,对他说:“自从雍正年间,鄂尔泰请旨办理改土归流之法以后,虽有大善于民,经过这百年的折冲,只恐四川之地,又已经如当年之前那般,成化外之地。你到四川之后,好好的下去走一走,看一看,不论是招讨、安抚,还是宣慰宣抚,一旦真的有搜刮百姓,大索民间的,都要 一一给朕报到御前来,对这些残民以代的,不用怕杀人,也不用行那些什么杀鸡儆猴的做作戏码,只要有实证,不论官职大小,或关或罢,或杀或谴,朕丝毫不会手软。”
“是。”崇实伏地奏答:“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下面其他混账,若是有实证落到奴才手里,奴才绝不敢有丝毫徇情之举。”
“至于省内的那些纯良土司,”皇帝笑了几声:“若是有的话,你也具折奏陈,朝廷自然也要好生的奖赏鼓励——这样恩威并施之下,朕想,用不到几年,川省当也能如中原文风昌盛之地一样,询询大治了。”
改土归流,在笔者看来,可以看做是雍正当政十三年间一力推行的第一善政,历史功绩仍大过清查钱粮积存、摊丁入亩等其他的惠政。虽然后来有事与愿违之处,但推其本心,不能不谓之宏图伟业。
在这一节文字中,大约的介绍几句。
云贵川黔四省接壤之地汉苗杂处,地理人事最是纷繁复杂,自明朝以来,只以姑息求诸无事;到了清朝,以圣祖的雄才大略,仍然不敢轻易措手其间,也可以想见一斑。
鄂尔泰所上的改土归流之法,首在地理。其中东川、乌蒙、镇雄等四川土府,原来都归四川所辖,不过距离成都府非常远,反倒距离云南近得多。
雍正三年,乌蒙攻掠东川,东川的宣抚使向四川报急,请求派兵援手,等到成都府的军令到了,乌蒙的土兵,已经给闻讯赶来支援的云南兵打退了。
有鉴于此,朝廷颁旨,将以上三府,划归云南省管辖,以收地利之便。其中东川就是今天的云南会泽、巧家两县;乌蒙改为昭通府;镇雄降为直隶州,隶于迤东道。
地理之后便是人事,这主要是土司对土民的横征暴敛,雍正之前,土司便是当地的土皇帝,近乎疯狂一般的欺压所属土民,以乌蒙为例,朝廷照例要收缴的每岁钱粮不过三百余两,而土司征收的,不下百倍尽数入了自己的腰包。
这还不算,若是遇到土司家中有了娶妇之事,土民三年之内不敢婚娶——搜刮已穷,所以不敢办喜事,一旦办了,就要举债,而一旦举债,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还清借款了。
除了在财物上的剥削之外,更糟的一条就是司法制度的败坏。某一个土民被杀,土司不但不为之伸冤,反倒要死者家属出钱,这笔钱叫‘垫刀’——如此暗无天日,若是不行以改革的话,还说什么天下太平?
到了鄂尔泰任职四川,推行改土归流之法。简单的解释一下,就是把本来属于土司的行政管辖权、司法审判权全数收归中央,土司所保留的,只有一个空头的名衔而已。
为了怕省内的土司不听话,鄂尔泰治苗提出一兵剿为主的策略,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在一时须尽服其心,计百年仍常摄其胆。’”
不过,鄂尔泰的对手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些对手不是苗人的土司,而是行走于川省境内,负贩行商的汉人,看到其中有油水可捞,便不再贩卖盐茶,改为当起了汉奸
苗疆未曾开通之前,多食用川盐,川盐由汉人背负而来,等到鄂尔泰要派兵进剿苗疆之内不法的土司,这些人找到一条发财的大计表面上以地理熟悉,人脉通晓为由,向官府检举,获得赏金,转过头去,又向土司通风报信,唆使走避,勒索钱财,这样两面讨好,左右牟利,自然是财源广进了。
鄂尔泰一开始上过几次当,后来经人指点,方才明晰其奸,恨得咬牙切齿,在省内大肆抓捕盐茶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本来安分守纪的良善之辈,遭了池鱼之灾。
后来情况总算得到了缓解,土司、土目(相当于小部落的酋长)给朝廷封为土知府,土知县,不能再做土皇帝了,对于土民的盘剥也日渐减少,四省的苗疆百姓,无不感戴朝廷的恩典。
不过随之出现了更大的问题,就是镇守各地的武官,贪恣暴虐的居多,因而到了雍正八年,乌蒙首先起事,杀官造反,竟连家眷也不肯放过,都给平日受汉人欺压狠了的苗民杀了个干净。
(写到这里,分外觉得邪门,当年土司欺压属民,百姓居然也能隐忍,等到官派汉人文武官员到省之后,就觉得不克忍耐了?真给人一种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感觉。)
同时镇雄、东川等地的苗民纷起响应,事情闹得很大,鄂尔泰再一次派兵进剿,杀戮极为残忍——鄂尔泰本来想学武侯七擒孟获的故事,不料最后的结果竟如同黄巢、张献忠一般,虽一时平复下去,却也埋下了雍正十三年春天,苗人复起反叛的伏笔。
雍正之后的乾隆、嘉庆、道光诸朝,无不为苗疆之事伤透了脑筋,咸丰派崇实到了四川,用了半年的时间,做了一番彻底的访查之后,于实际情况有了一点了解。
第10节咸丰南游(6)
第10节咸丰南游(6)
川省的汉苗问题主要是出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汉人官吏轻视苗人,还有一个是走私严重。
先说轻视苗人,改土归流之后,苗人仍旧保有一定在自治权,苗人的土司由小到大,分为六个等级:百户、千户、长官、安抚使、宣抚使和最高的宣慰使。到了宣慰使,就已经是朝廷的正三品职衔,和崇实所担任的道台是同级的。
不过汉人官吏认为苗人不读书,不知礼,不要说是道台、知府、知县,就是一县之内不入流的典史,在见到苗人土司的最高长官宣慰使的时候,也从来是把鼻子向着天的,那副骄横之态,实在是难以言说。
第二就是走私。四川出金砂,其中岷江、雅砻(音龙,就是古时所称的泸水)江一带,汶川以西和大小金川交汇之处的懋功屯务厅,就是有名的产地。金砂过境,照例要上税——这也是汶川县最主要的财源支柱。不过近来税款日渐减少,主要原因是走私泛滥。
汶川县属茂州直隶州管辖,也是崇实所掌管的龙茂道下属之地,等到这一次上官巡视,到了汶川县,知县姓刘,河南人,在这云贵一片天的地方担任县令,早就想挪动一番。他知道崇实来头极大,若是能够得他一句话,则半生愿望可望实现,所以招待得格外殷勤。
饮馔席间,崇实问了一番汶川县内,汉人和苗人的交往情况,听刘县令说,汶川地方虽小,却有省内仅有的七名宣慰使之一,而且这个人的来头还很是不小。
他叫阿熊,祖上名叫桑朗温凯,康熙年间的时候,以宣抚使之身随军出征,剿灭前文提到过的策零的叛乱,因为有军功,擢升为了宣慰使——这是个世袭的官职,递嬗而下,一直到今天,已经有七代人了。
阿熊是他的玄孙,今年不到十五岁,因为和汉人结交的久了,家中也请了一个汉人教习,教给他圣人之学,只不过他这样的苗人,就是学会是诗书礼仪,也不为人看重,故此和县里的上下官吏,往来不多。
“那,贵县?”崇实停著不食,问刘县令:“我想和这个什么阿熊见上一面,不知道可行得吗?”
“当此官,行此礼。大人若想宣召阿熊拜见,容卑职改日派人到瓦寺——那里是宣慰使是衙门——给阿熊传书一封,也就是了。”
“这样不妥。本官奉了皇上的旨意,本是要与苗人交好,使其能够安分守己,甚或日后能够为国出力的,不好以官身强压于人吧?”崇实考虑了片刻,摇摇头说:“还是本馆上山一次,贵县以为呢?”
他这样说话,刘县令何敢不从,“大人不惜屈身以待,想来阿熊也是受过圣人之学的,定当感戴大人的恩情。”
过了几天,正好出了一档事,给了崇实登门的借口;汶川地方,查禁金砂走私非常严厉,这一天有两个走私贩子给官兵追得无处可逃,最后跑到了瓦寺中,隐匿了起来。
要是在往常的时候,刘县令只会派一名典史,带上几个捕快到瓦寺去,点名要人,苗人虽是心中不满,也只好恭恭敬敬的把人交出来,不过崇实听闻此事,特意命听差准备了自己的手本,又请刘县令派了个人,做自己的向导,就这样轻车简从的到了瓦寺。
阿熊倒很吃了一惊,汉人骄横惯了,就是县里一个最不入流的典史,苗人见了,也得称老爷,当初刘县令履任的时候,自己还曾经派人到衙门去拜见,送上各色礼物,而刘县令竟不曾回拜——这是非常失礼的举动——也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实在是耻于和异族来往的。也因为这样,宣慰使衙门和县衙门这数年来从不通音信,似乎是不知道有对方存在似的。
而此次竟然有一个朝廷派来的道台亲自递手本请见,阿熊很是楞了半天,命人把母亲找了来,他的母亲是汉人,读过几天书,识得其中轻重,对儿子说:“往常来了公事,总是娘替你出面,这一次可不行了。你是宣慰使,总要有你来见,娘在屏风后面,听他有什么事,等他开了口,你就说,要问我娘,到时候,我再出面。”
阿熊是母亲是汉人,故而对儿子的教育全然不似苗人教养子女的那一套,讲究幼承庭训,父母的话就是要奉为圭臬的,所以阿熊很孝顺母亲,听话的点点头:“哦,儿子知道了。”
把崇实请到堂上,由县里的一个工房的主事做引荐,两个人行了平礼——就是彼此作揖——这在阿熊来说就已经是破格的礼遇了,往常来人,到堂下一站,高声把公事说完,拿上几两宣慰使衙门奉上的金砂,转身就走,那副模样,倒像是代天传旨的天使。如今三品大员却恭恭敬敬,言语温和,真让阿熊喜出望外。
他总算还记得母亲的教诲,彼此落座之后,问了问崇实的公事,崇实说:“有两个走私金砂的贩子,听说躲到宣慰使大人的衙门里,能不能交给我,带回去法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