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孙瑞珍把桂良的折子念了一遍,皇帝低头看看下跪的几个人,“文庆,你是奉旨管着户部的,怎么户部这一次应该分派下去的工程银子还没有起解吗?”
“是。回皇上话,此番铁路大工,廷议是以各省协款,并朝廷拨款共同支应的。不过奴才听恭王说,上一次他奉旨到江宁办差的时候,曾经和桂总督谈及此事,桂总督深知朝廷用度日渐吃紧,为表忠悃之意,有意在省内及协款各省自筹工程银子,朝廷所支的份额,也由他的治下分担。故而,奴才想,要是这样的话,则朝廷所应支付的款项,自然也就可以省下来了。”他碰了个头,又说,“此事,在七月初三臣等叫起的时候,也曾向皇上禀明,皇上也是俯准了的。”
皇帝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朕记得当时还觉得很高兴,认为桂良孝心可嘉,下旨褒奖来着,是不是?”
“是。”
“既然他说过,能够从省内自筹,并与旁的协款省份通融办理,怎么又上了这样一道折子?”皇帝猛然领悟了过来,“可恶原来桂良上一次所言,不过是想在朕面前邀功来着是不是这样?”
奕吓了一跳,皇帝语气不善,怕是即将有什么重谴之言出口,真到那时候,再想回天就难了,赶忙抢在前面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重重的喘了几口气,他确实是有下旨重责桂良的念头,却给奕先一步堵了回来,“好吧,你想说什么?”
“臣以为,桂良公忠体国,人所共知,此番办差不力,并非是存心欺瞒君父,为一己私名奔走。不过是因为天下各省督抚分而治之,他不过是两江总督,又如何能够让山东、河南、浙江等地的巡抚惟命是从?”
“你这是什么话?照你这样说来,倒似乎是朕给桂良的权力太小了?”
“臣弟不敢。臣弟的意思是说,桂良此番失察,只是因为头脑一时发热,未能通盘掌握全局,只以为各省司员,都如同……圣心所念及的那般,于铁路大工之事踊跃投效,民间百姓更加是欢呼雀跃,与大工一节有财捐输,无财献力,方有今日之忧。”
奕的话说得很隐晦,皇帝却能够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是说,各省尚未见到铁路之便利,便要拿出大把的银子供奉其间?等到铁路建成,有了功劳是皇帝的,是军机处的,是桂良及两江治下的,又如何轮得到这些出钱的省份来邀功?到时候白花花的银子花了出去,却一点好处也捞不到,又如何能够怪罪人家善财难舍呢?
皇帝心中无声的叹息着,“此事,户部?马上安排有司,把两江所要求的银两数目尽快起解,铁路大工一事,关系到列夷对我天朝的观感,万万不能停止。”
“喳。”
“还有,桂良做事马虎,不经多方考量,就以虚言逢迎君父,糊涂至极着褫夺双眼花翎、黄马褂,并巴图鲁称号。也不用廷寄,明发吧。”
“喳。”
“真可笑”皇帝起身离座,走下御案,在谌福堂中走了几步,“我大清富有四海,如今朕与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倒要为银子发愁了?”
奕再一次跪倒答说,“总是臣弟奉职无状,上劳圣忧,请皇上责罚。”
“这样的事情也怪不得你。朕也知道,这几年传办的事情多了些,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昨儿个朕问肃顺,户部库中,只有九百万两不到的压库银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你们说是不是?”
皇帝前天到奕的府中,君臣一番奏答的经过很快就成为街知巷闻的事情,听人说,离了恭王府,他并没有直接回园子,而是到了肃顺府中,说的什么却不知道,只是知道到了天色全然黑下来,方才从肃府起驾回宫。
听他今天说来,倒似乎是为了户部的差事向肃顺询问了?只是这样的事情难道不能在园子中说吗,一定要到奴才的家中去谈?
奕一愣的功夫,文庆在旁奏答,“回皇上话,各省解饷之银,下月就开始陆续抵京了。到时候,府库充盈,皇上大可不必为此事发愁。”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奴才以为,自皇上登基以来,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上有列祖列宗保佑,下有百官黎民用命。风调雨顺年景竟似是一年好似一年。不提旁的,咸丰三年之时,户部库中存银二千三百万两,这可是只有在高皇帝盛年之时,方有的数目啊由此可知,皇上实在是继武仁皇帝、高皇帝之后,我朝又一圣明之君”
文庆挖空了心思的大拍马屁,皇帝终究的年轻人,虽明知道这是身为臣下的颂圣之言,但思及数年来的励精图治,心中也不无得意之情,含笑摆了摆手,“你这个文孔修啊,就是天生了一张巧嘴”
看他嘴角含笑的得意神情,众人还能不知皇上的心思?一时间颂圣之言大作,惹得皇帝龙颜大悦。
绕室走了几步,他又走回到御案后面坐下,开始谈起了正事:“肃顺上了一道折子,朕看了,觉得所言之事虽不免受‘与民争利’之讥,却也是为国谋的好条陈,老六,你给大家念一念。就从朕做记号的地方开始念就好。”
“喳。”奕爬起身来,从御案的边上拿过条陈,“《为停捐纳,开商税,以裕国课事》……”翻开折子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了,在其中一行字的边上,有朱砂划出的一条痕迹,不用问,就是皇帝所说的‘记号’了。他来回扫视了几眼,确定能够念断句了,这才高声诵读起来。
“伏思我天朝立国以来,列祖列宗以民生为重,圣祖仁皇帝更有‘永不加赋’之上谕,后世子孙奉行不悖,于百姓福泽可谓深矣。我皇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推行新政,漕粮,盐务、铁路、电报,军政良法缕缕更迭前朝弊政,百姓鼓舞,万方额手。”
“然自咸丰三年起,英夷纷至沓来,与我天朝交往越加频密,我皇上高屋建瓴,为与列夷交好计,为我天朝国利民强计,凡远人来中国者,罔不待以怀柔,行以宽慰之法,更使得海外小民,略识教化。种种利惠之法,更且不一而足。”
“新政善法推行之下,国用日渐不足,然我皇上一则圣心常念祖训,不敢稍有违背;二则略有补苴之术,未敢轻劳民力。我等臣下,忝为朝臣,却又焉得无愧于君父在上?”
“因是之故,奴才夜不能寐,长校之下,冒死陈言,于天下各省,行商税之课,以充裕国课,一待军务各方大定,臣当再上条陈,以议裁撤之法。”
接下去就是肃顺奏陈的,以扬州之地为首,推行商课之法的具体流程,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上万字,奕念了好半天的时间,中途还不得不停下来喘息几声,方才毕功。
听他念完,谌福堂中一片寂静,皇帝左右看了看,“怎么,你们认为肃顺折子中所言,征收商税之举,可有施行的余地吗?”
奕想了想,把奏折放回到御案上,后退几步,跪倒下来,“皇上,臣弟以为不妥。”
“怎么个不妥法?”
“商贾本为四民之末,国家允准该等人捐纳出身,也从来只是权宜之计,不可作为常例行之天下的。今日肃顺所上,是更改我朝二百余年来的祖制,以政令立法,向商贾征税,臣弟以为,短时之内尚好,时间长了,恐至竭泽而渔之境呢”
皇帝心中好笑,奕不是经济长才,这几句话说得支离破碎,怕是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相信哩转而望着其他的几个人,“文庆,你是管着户部的,你怎么说?”
文庆对此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念头,正如奕所说,商贾是四民之末,最是为人所轻贱,若说能够从他们身上榨出些银子来,以充盈国库,倒未尝不可。只是,奕的态度鲜明,自己要是说出顺应皇帝的话来,就等于是无端的在军机处中得罪了首辅大臣,考虑片刻,还是觉得暂时不发表意见的为好,“奴才以为,此事事关重大,请皇上将折子发下,容奴才等共议数日。”
“也好,折子发下去,军机处认真议一议,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再说此事。”
从谌福堂碰头出来,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回到二宫门口的军机处值房,各自抹了把汗,命苏拉倒来酽茶,几个人都知道,‘利’之一字虽是君子不谈,却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而且皇帝指明了要明天听信儿,那,今儿个怕就是今儿个了。
等了片刻,有宫中的小太监拿着奏折的副本到了军机处,交到苏拉的手中,做了登记,这才转身回去。
孙瑞珍取过奏折,又仔细的看了一会儿,冷笑着放在一边,“这份折子啊,不是我瞧不起肃顺,凭他肚子里的墨水,还是写不来的。”
翁心存一皱眉,此时争论这些蝇营狗苟的细节作甚?肃顺确实没有读过很多书,这份折子也一定是有人代笔的,只不过圣意如何在在分明,肃顺也不过是奉旨办差,再一说,以肃顺如今的帝眷,这样的话传到他的耳朵中去,不是平白生出事端来吗?
他要占着自己的身份,不好随声附和,更不以孙瑞珍的话为然,转而说道,“王爷,修公,博公,皇上着我等今天就拿出可否在京中试行开征商税的办法来,不知道列为大人有何高见?”
“我觉得其事不妥。你们看看这里写的,‘里下河百产之区,米多贱价,拿出请旨,敕派委员于扬州城附近之仙女庙,邵伯,宜陵,张网沟各镇,效仿前总督林文忠公一文愿之法,劝谕米行,捐厘助国,每米一石捐银五十文,计一升米仅捐银半文,于民生毫无关碍,而聚之则多。’”奕放下了奏折,转而对众人说道,“肃顺的折子中语焉不详,只有于米商捐银之法,其他百业,却并无提及,更加没有征税的章程,这样笼统,如何能够在一日之间做出决断?”
“我想,皇上的意思也不是要求一蹴而就。不过是要军机处拿出共议之法,至于逐步推行,想来只要会同各部,总能够有法子的。”
翁心存在一边端坐如仪的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慢吞吞的说道,“上月皇上万寿节庆之时,听闻皇上将内务府准备孝敬皇上的种种全数驳了回去,只是说如今国家不富裕,自己的生日,还是一切从简。”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大清的天子,为国府用度之事,屈己若此,想来也真真是令我等汗颜”
这档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诚然,六月初的时候,为皇上万寿节将至,内务府请旨在山高水长召集群臣赐宴,观戏,赐酒,奏乐,为皇上寿诞之日庆祝,这样的一道条陈给皇帝驳了,不但如此,连往年赐食之外另有的赐文绮珍玩与亲近重臣的规矩,也为他以同样的理由一概蠲免了。
事后想想,也真替皇上觉得委屈,只是众人为翁心存的话同时闪过一个念头:皇帝万寿节时的一番做作,大约也是为推行商税之法一事张目的吧?
奕胡乱的摇摇头,此刻多想无益,“去,请户部六堂几位大人到值房来,共议商课推行细则一事。还有,让御膳房准备一下,随时伺候。今儿个怕是要连夜会商了。”
第166节连夜会商(2)
第166节连夜会商(2)
户部六堂以肃顺和阎敬铭为首,进到值房中,先给几位大人见了礼,奕命人搬来座椅,容几个人坐下,这才说道,“皇上无比关切商税推行一事,命我等明天就要拿出成议来,这一次请几位大人过来,正是要请诸位各抒伟见,总要把商课之法弄得妥妥当当,上报皇上,下,也要让小民满意——这一次,大家怕是要多多辛苦了。”
众人同时望向肃顺,折子是他上的,不论是否同意他在折子中提出来的主张,也不必详追文字到底是出于何人之手,这等做法也算是正色立朝,君子当为,倒让那些平日以为他不学无术,只是以弄臣视之的众人有刮目相看之感。
黄锡和龙汝霖在起草折底的时候,也曾经向肃顺解说过其中奥义,肃顺更加知道这样的一条政令不会这么容易出台,所以早有准备,他说:“我等做奴才的,为君父分忧,正当其份。辛苦一点怕什么?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