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265节

“下一句要写风中之花了,叔平,你这一句一定要压得住,否则,就把前面的好句都埋没了。”

“一定压得住。”翁同龢自信的一笑,望着突出于上,软枝飘摇,随风低昂,向背万态的十余朵黄牡丹念到:“折腰争舞郁金裙。”

“好”座客不约而同的拊掌叫起好来,倒把坐在一边昏昏欲睡的朱士彦惊得醒了过来,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涎,茫然四顾:“怎么了?怎么了?”

“对得真工”杨文定也不吝赞美之词:“而且妙造自然,毫无雕琢痕迹,只不过,难乎为继了。”

“花叶动静也都写到了,”王有龄在一边问道:“该转了吧?”

“不,还有色与香可以写。”翁同龢有心惊艳当场,又念道:“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香炉不典。”杨文定摇摇头说:“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习凿齿的《襄阳记》可没有说香炉。”

朱希淳回头问翁同龢:“可有说乎?”

“有的。”翁同龢说,“看一看昭明太子的《博山香炉赋》就知道了。”

这一指出来,就显得杨文定腹笥之宽不及翁同龢,他不免羞惭,不过,还是给他抓住了一个弱点:“白老的《牡丹诗》中有‘百枝绛焰灯煌煌’,写牡丹的色,世兄所做‘荀令香炉可待熏

’无非袭用此意,难免剽窃之讥。”

他说得不能算错,不过这‘剽窃’二字用的太重了,朱希淳忍不住要为兄弟抱不平:“老世叔,小侄以为,天下间本无新意,千古文章一大抄,只看说得好与不好而已。白老那句诗语直意浅,不如用石崇家以蜡烛为炊的典故,倒可以写出牡丹的富贵。”

代翁同龢解释了几句,朱希淳有意岔开:“六句写六事,跟一般七律的章法不同,倒是难得一见的变体,不过收尾两句,又要转,又要合,你怎么结?”

这首诗的结句翁同龢也已经有了,是:“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两句。这两句中用了一个很为人熟悉的典故,就是宋玉《高唐赋》中所写楚襄王所会的巫山神女。

言为心声,在这样的花开之期,吟诵这样的诗句,难免会给人以轻佻之感。所以翁同龢自谦的笑了一下:“诚如大哥之论,小弟真有些难以为继了,等我回去从容推敲,改日再请大哥斧正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这件事宕了开去。

诗文会友,聊且将意之后,杨文定聊起了另外一件事:“昨天杭州府内出了一档逸事,钱塘县令赵燕荪……”

翁同龢一开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在酒席之间的帮闲之语,隐约间听到有洋人给钱塘县令抓起来,投进监狱,心中大惊一边停箸不食,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倾听,“……真不枉一省首县正堂之名望,赵燕荪如此强项,本府想,今日回府之后,立刻拜折明发,请朝廷降旨嘉慰。”

翁同龢心中焦急:这一次他辞行出京,是在四月初皇上御驾返京之后不久,总署衙门为英人提出修约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不论是父子两个在府中所谈及的,还是在南书房侍驾时听皇上说的,都在在证明,皇帝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在这一次会商之机和英国人撕破脸来大干一场言辞之中谈到美夷的时候,皇帝总是寓意深远的说什么‘美夷与英夷不同,秉性纯良,长思孝顺天朝,而与英法并非团结之党,或可输诚昵就’等语。

他和崇实私下里聊天都说,今后皇上恐将以美夷为可拉拢、分化英人势力之国家,这一次听杨文定说,浙江省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居然把十二个美国人关在钱塘县的监狱中,便不提国际公法中相侔之处,可考量皇上圣心默定之策,恐为赵燕荪一朝莽愚断送无疑——这样的罪名,便是连杨文定怕也是担当不起的吧?

心中胡乱想着,翁同龢一个劲的眨眼,似乎在想一个什么样的办法,能够将此事暂时化解开来。

坐在他身边的朱希淳留神到了他形容的古怪:“叔平,你怎么了?”

翁同龢霍然而起,“大哥,小弟有几句话想和大哥说。”

朱希淳猜到翁同龢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言说,告罪一声,拉着翁同龢绕园中小径到了僻静处:“叔平,你想说什么?”

“大哥,我有一桩事,不知道能不能和大哥说。”

看他这般郑重其事,朱希淳也有点惊讶,不过他和翁同龢是换帖兄弟,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开玩笑惯了的,这时有意放松紧张气氛,笑着答说:“那还是不要说了,我肩膀窄,怕担不起来。”

翁同龢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似乎是在责怪他不该在这时候还和自己开玩笑。

“好吧,叔平,是我说错了,”朱希淳自觉失礼的笑笑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杨大人刚才的话,大哥听见了吗?”

“听见了。怎么了?”

“这份折子不上便罢,一旦奏陈而上,他就算了惹下泼天大祸了”

“怎么说?”

“是这么回事……”

听翁同龢把话中利害剖析一遍,朱希淳半通不通的眨眨眼,他的精神都用在金石字画上,这种朝局波涛一来非本心所喜,二来也听不出其中隐情:“叔平,不如,你把这番话当着杨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翁同龢找朱希淳来,本就是避免自己直接和杨文定有所交流——皇帝最恨身边近人与外臣亲近勾结,一旦有所发觉,处置起来绝不留情——这是内外臣工所共见的,他希望能够通过朱希淳的嘴巴把自己的这番话转达给杨文定,也算是君子以怨报德。不想朱希淳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一个犹豫间,朱希淳误会他是默许了,说了句:“你在这里等一等。”转身奔席间而去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朱希淳请杨文定到了近前,两个人一面走一面谈,杨文定一开始还面带不愉,听朱希淳说着说着,脸色大变。等到了翁同龢近前,老人一躬到底:“今日若不是翁世兄指点,老夫几乎铸成大错这番厚谊,来日定当有所图报”

这样也好。翁同龢心里暗暗想着,即使将来皇上知道了,自己也可以砌词说并不是自己和杨文定相通,而是经由朱希淳之口,传给他知道的。当下面色转为和缓的一笑:“大人过谦了。”他问道:“不知道大人接下来,该当如何行事呢?”

“我想,总是先要将美国商人从监狱中放出来,嗯……不妥。”杨文定终究是久历宦海,一言出口就知道所谋大左,若是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将人放了出来,日后美国人回到上海,和旁人一五一十的说出去,中国方面不按国际公法办事,强行将美国人关押在监狱中,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自己遭殃

他考虑了一会儿,心中打定了主意,堆起满脸的笑容,向翁同龢和朱希淳拱拱手:“二位世兄,老夫突然想起来,府衙之中还有些公务要紧着处理,待我向老大人辞行,随即就要告辞了。”

“喔,喔。”朱希淳点点头,随口答应着:“公事要紧,小侄也不敢强留大人。”

杨文定再一次深深地望了翁同龢一眼,转身走回到席间去了。

翁同龢和朱希淳站在花园小径之中,眼看着对面起了一阵骚动,待到两个人赶过去的时候,却见席间一片冷清,不但是杨文定,就连藩、臬二司,连同那个宁绍道王有龄,居然也已经向主家告辞而去了。

第133节兹事体大

第133节兹事体大

几个人乘轿回到府衙,兹事体大,大家不敢稍离,跟着抚台大人进到公堂之中,正好,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牵着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女娃娃走了出来,看见杨文定回来,那个女娃娃挣脱后生的牵领,摇摇摆摆的快步跑了过来:“爹,您回来了?”

众人都识得,这是杨文定的三子和小女,今年只有八岁,依依客座之间,最是可人,也最为老父疼爱,只是今天心中有事,胡乱的拍拍女儿的头:“去,和哥哥去玩儿吧?不要淘气啊。”

“哦。”女儿给哥哥带了出去,经过这一番折冲,杨文定坐定,一面吩咐听差,火速到钱塘县衙去把此案的卷宗提来,一面让人给几位大人奉上茶水,又把府衙中的清客严先生请到正堂说话。

几个人分别落座,浙省臬司名叫祈宿藻,是祈隽藻的弟弟,不过和哥哥比较,祈宿藻不论学识还是见解,都是等而下之,道光十二年的进士到今天只能做到一省臬司,说起来,还是仗着其兄在朝中的威势所得。

在来的路上听同行的王有龄说了几句,祈宿藻心中惶恐,臬司主管一省刑名司法,出了这样涉及洋人的大纰漏,纵然可以以‘殴斗细故’为由上章推脱责任,但是案中涉及洋人,他不闻不问,一个‘任内颟顸,料事不明’的罪名却是跑不掉的。

看同僚都在沉默,他不能不说话了:“远公,卑职职分所在,不能为大人分忧,请大人责问。”

“现在不是责问的时候,”杨文定是满脸不耐烦的神色,“还是想想怎么样把此事处理得妥妥当当,方为正办。”说着话,他回头望向王有龄,“雪轩老弟,你看呢?”

王有龄执掌宁绍道,和省内往来频密的各国商人都稍有接触,本来此事是和他无关的,只是要借助他在这方面的长才,所以才把他也约请到了堂中。

王有龄琢磨了一会儿:“远公,此事前情不明,卑职也不敢多有悬揣,还是等卷宗调来,看过之后,才好有……”

正在说话,堂下跑上一个人来:“大人,从钱塘县调来的卷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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