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吗?”马翥怀疑;“好象太滑头了。”
“这种事很多,俗语说的‘见财起意’,就是这个样。湖北这几年大旱,饥寒起盗心,不相识的连手‘打杆子’的案子,书办那里总有几十件。”
“好,好依你。”马翥便不再多问了,摆一摆手说:“先押下去。回头再问。”
第120节屈打成招(2)
第120节屈打成招(2)
王树汶被押了下去,仍旧在班房里坐,也仍旧由刘学太陪着,叫小徒弟到衙门前面照墙下的小吃摊上弄来一大碗牛肉泡馍供他点饥。双手铐着,不便持箸,又替他开掉了手铐。
吃到一半,张书办走了来,将刘学太唤出去,嘱咐了几句,他便回进来对王树汶说:“兄弟,还要过一堂,画供。那四个人,你只说是路上遇见的,谈起来都是衣食不周,饥寒交迫,没奈何结伙去抢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一来,罪名就会轻得多。”
听说‘罪名会轻得多’,王树汶自然乐从。于是等他画了供,打叠文卷,备文呈送南阳府。南阳府的刑幕跟毛师爷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转不误。到了臬司衙门,却没有这样顺利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灯下细阅全卷,疑义甚多,一条一条都用笺纸签注了,预备陈明‘东翁‘加以痛驳。
这是公事公办的做法,私底下却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绍兴人居多,通称‘绍兴师爷‘,尤其是刑名,精于律例以外,并有师承秘传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什么人?所以纪晓岚戏称此辈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说起来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多积阴功为儿孙造福。其实,‘救死’则无非昭雪冤抑,虽可扬名,不见得有实惠,救生则犯人家属,必然尽力所及,花钱买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杀人的命案,若能设法开脱,那就予取予求,吃着不尽了。
当然,这非上下联手不可。因此,幕友贵乎广通声气,自成系统,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行不通。也因此,学幕贵乎师承,先从州县着手,有了基础,然后再投‘宪幕’,学刑名的便拜臬司衙门的刑名老夫子为师。这样经过一两年,出而应聘,则从州县到省,整个办案程序,无不了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时,老师既在‘宪幕’,当然处处照应,事无扞格,州县必定争相礼聘。而学生报答老师的,则是提取束修的几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和藩司衙门的钱觳师爷,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满布,坐享其成,可致巨富。
湖北臬署的这个张师爷,却是应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见这件案子,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同时,心里也很恼通城县的毛师爷,这样一件破绽百出的盗劫重案,竟因自恃与府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顺利过关,便不将宪幕放在眼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岂不可恨?
然而,这些毛病倘或一一签出,直陈‘东翁’,以后要自我转圜就很难,也就没有戏好唱了。如果托出人来向毛某示意,则又为人所轻,而且也知道姓毛的手段厉害,怕为他捏住索贿的把柄,反受挟制。必得想个表面不着痕迹,暗中能教姓毛的晓得厉害的办法,才能让他自己来登门求教。
这个办法不难想。张师爷亲笔拟了一道公文,提醒通城县注意限期。刑名有‘审限’,凡是各省盗劫案件,自破案到结案,限期四个月,州县限两个月解直隶州或府;直隶州或府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门;臬司衙门限二十天解督抚;督抚限二十天咨题刑部,违限参处。这些规定虽载明在‘刑部则例’中,但早成具文,误了限期,随意找个理由,声明一笔就可以了。如今臬司衙门忽然重申审限,足见重视,也等于警告南阳府和通城县,这件案子决不会如府县所呈报的那样,循例照转,而在臬司那里,将会重新开审,追根问底。
这一下,毛师爷才知道臬幕张师爷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赶紧派刘学太用骡车将王树汶解到府里,一面托人向张师爷关照:“多多包涵。”
受托的是毛师爷的小同乡,跟张师爷也是熟人的一个候补知县。结果碰了个软钉子,张师爷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审过再说,能帮忙一定帮忙,帮不上忙,也就无法。
这话说如不说。中间人传到毛师爷那里,才知道空口说白话,无济于事,便老老实实再托中间人去探询,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能帮忙包涵?
张师爷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毛师爷拜他的门。论资格年龄,彼此相仿,对毛师爷来说,这个条件未免委屈。但从利害上来打算,能结成这重关系,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后还有许多照应,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经过中间人的安排,毛师爷专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师大典。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过三个头,献上大红全帖及一封贽敬,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
张师爷为了打天下,恩威并用。毛师爷给他磕头,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辞,那封贽敬却是‘璧谢’。不但不收贽敬,还赠了学生一份重礼,是关外带来的一件大毛皮统子和一枝老山人参。那件盗案,当然也顺利过关,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详抚院,咨题刑部。
原拟的罪是‘斩监候’,秋审处的总办林拱枢认为罪重拟轻,根据律例改定为‘斩立决’。用‘钉封文书’发回湖北,委了个刚刚到省的大挑知县陆惺监斩。
于是一大早将王树汶提堂,验明正身,王树汶还不知道自己要绑赴市曹,只当复审,依然报明自己的姓名是胡体安。等到上绑,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时,‘麻核桃’已塞到嘴里,开不得口了。
就这样押上骡车,鸣锣喝道,前往闹市处斩。车过城隍庙,拉车的骡子不知怎么受了惊,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横出,直奔城隍庙,一时秩序大乱。陆惺也停了轿,等候骡车,而那头骡子,怎么样鞭打也不肯出来。
这一阵折腾,王树汶的‘麻核桃’从嘴里落了下来,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便使足吃奶的气力,高声喊道:“冤枉”
其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陆惺心里本就厌恶,一到差,别样差使没有干过,却先奉委监斩,这时听得犯人鸣冤,加以骡车无缘无故闯入城隍庙,立刻认定冥冥之中,必有鬼神示警,所以等差役和车伕,好不容易将骡车弄出来以后,他却吩咐:“不到刑场了”
“什么?”承办的差人,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只当自己听错了,特意再问一句:“请大老爷再说一遍。”
“不到刑场了。到臬台衙门。”
这一下才听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转道臬署,陆惺派人到门上投手本,声明有紧要公事,必须面禀臬司。
麟椿已经得报,认为陆惺胡闹,加上张师爷危言恫吓,越发不悦。所以接见陆惺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回大人的话,此案必有冤情。”陆惺将城隍庙所发生的意外经过,说了一遍。
“胡说”麟椿放下脸来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干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无故延误,还有胆子跟本司来说?赶快去”
“回大人的话,实在不是无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复生,看这罪犯,是一小孩,不象杀人越货的强盗,还请大人重新审问。”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气得说不出话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静地问道:“陆大人,我倒要请教,你究竟要干什么?”
“只为了事有可疑,请大人明断。”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属的重贿,有意找个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陆惺骇然,而且也气恼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静气分辩,“大人这话从何而来,卑职不明白。”他说,“我到省不久,胡体安一案还未听说过,直到奉委监斩,今天一早提堂验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么样子。大人如何这样子猜测?”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为太离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举人,想来笔下有自知之明,春闱无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语能够让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该小心谨慎,好好当差。这样子胡闹,你是自毁前程。”
说着端一端茶碗,廊下听差,随即高喊:“送客”麟椿却连最起码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态都没有,站起身来就转入屏风后面了。
“大人、大人”
陆惺还想追进去,却让听差挡住了,“陆大老爷,”那听差提醒他说:“官场的规矩要紧。”
陆惺无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门,全副‘出红差’的‘导子’都摆在衙前,惹了无数老百姓围观。听骡车中却无声息,陆惺便问:“犯人怎么样?”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陆惺异常吃力地说:“那就上刑场”
到了刑场,地保已经设下公案。陆惺下轿升座,眼看差役将‘胡体安’从骡车里弄了出来,软不郎当地瘫成一团,好不容易将他扶得跪倒,突然间,犯人又喊出一声来:“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过去,此时好一阵播弄,加以冷风一吹,回过气来,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撑持,喊出这一声,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诧异,四周顿见骚动。
“冤枉啊”王树汶厉声极喊,“我那里是胡体安?他们答应我没有死罪的,怎么又要我的命?”
执役的差人,一拥而上,有人踢他有人骂,有人还想去掩他的嘴,却都让陆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声吩咐:“将犯人带上来。”
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里挤,那些差役个个变色,怕因此激出民变,于是有个花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赶紧上前向陆惺关照:“大老爷,莫在这里审”
陆惺被提醒了,他是极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监斩官,遇到这样的事,唯有停刑请示,倘或擅自审问,便是推翻定谳,也就等于违旨,这罪名决不会轻,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书办答道:“言之有理。将犯人押回去再说”
押到那里?陆惺是候补知县,并无衙门,如果是寻常犯人,可以寄押首县,这一案奇峰突起,诡谲之至,首县怕事,必不肯代为寄押。臬司衙门则更不必谈,因此,当刑房书办问到这一层时,陆惺不由得发愣。
然而人群汹涌,虽不敢大声喧嚷,却是议论纷纷,有如鼎沸之势,再有好看热闹的,拚命从人群后面向前挤,刑场的圈子越缩越小,再下去就会维持不住秩序。那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见此光景,不能不越权作紧急措施了。
“奉监斩官谕,”他拉开一条极苍劲的嗓子喊道:“正法盗犯,临刑鸣冤,带到巡抚衙们,秉公处断。”
巡抚是一省最高长官,而龚裕到底是讲理学的,在湖北的官声也还不错,加以有‘秉公处断’这句话,心怀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气平了下去,让陆惺安然将王树汶带了走。
当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着,跟到巡抚衙门,抚标中军已经得报,深怕百姓聚众滋事,赶紧调派得力亲军,掮着洋枪,在东西辕门列队警戒,同时弄了几块‘高脚牌’,大书‘抚署重地,闲人免进’,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辕门之外,阻拦百姓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