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230节

接下来,曾国藩在折子中就用度之绌大发阐论,“……至于用度不足,内外臣工人人忧虑,自庚子以致甲辰,五年之间,一浩于夷务,再浩于库案,三浩于河决。固以不胜其浩繁,乙巳之后,鲁豫之旱,歉收恒在千万之外,又发帑数百十万两以赈济之,天下财产安得不绌?”

“宣宗皇帝每与臣下谈及开捐一事,未尝不咨嗟叹息,憾宦途之滥杂,悔取材之非计也。臣尝计国家岁入之数与岁出之数,而统筹之。一岁本可余二三百万,而水旱偏灾,虽尧汤不免。以咸丰元年之丰稔,而有江浙大风而灾,广西以兵事而缓计。额内之歉收已不下百万,设更有额外之浮出,其将何以待之?今虽捐例暂停,而不别筹一久远之策,恐将来仍不免开捐。以天下之大,而无三年之蓄,汲汲乎为朝夕之图而贻君父之忧?此亦为臣子所深耻者也。当此之时,欲于岁入常额之外,别求生财之道则每多搜括一份,民受一分之害,诚不可以妄议矣。”

“至于岁出之道,兵饷为第一大宗,臣尝考本朝绿营之兵制,窃见乾隆四十七年增兵之案,实为兵饷羸绌一大关键,请即为我皇上陈之。自康熙以来,武官即有空名坐粮,雍正八年因定为例,提督空名粮八十份,总兵六十份,副将而下依次递减,至千总五份,把总四份,各有名粮。又修制军械有所谓公费银者;红白各事有所谓赏恤银者。亦皆取给于名粮,故自雍正至乾隆四十五年以前,绿营兵数虽名为六十四万,而其实缺额尝在六七万。”

“至乾隆四十六年,增兵之议起,武职坐粮另行添设,养廉、公费、赏恤另行开销正项。向之所谓空名者,悉令挑补实额,一举而添兵六万有奇。于是费银每年二百余万。此臣所谓饷相羸绌一大转机者也。”

“……是时海内殷实,兵革不举,普免天下钱粮已经四次,而户部尚余银七千八百万两。高宗规模宏远,不惜散财以增兵力,其时大学士阿桂即上书陈论,以为国家经费骤加,不觉其多,岁支则难以为继。此项新添兵饷,岁近三百万,统计二十余年即需用七千万两,请毋庸概增。高宗旋以廷臣议驳卒。”

“从增设至嘉庆十九年,仁宗睹帑藏之大绌,思阿桂之远虑,慨增兵之仍无实效,特诏裁汰,于是各省次第裁兵一万四千有奇。宣宗即位,又诏抽裁冗兵,于是又裁两千有奇。乾隆之增兵一举而加六万五千余,嘉庆、道光之减兵两次仅一万六千。国家经费,耗之如彼,其多也易;节之如此之少,且难矣。”

接下来他说,“今臣冒昧之见,欲请汰兵五万,仍复乾隆四十六年以前之旧,骤而裁之或恐生变,唯缺出而不补,则可徐徐行之,而可万无一失。医者之治疮癣甚者,比剜其腐肉而生新肉,今日之劣弁羸兵盖亦当量为简汰。以剜其腐者,痛加训练,以生新肉,不循此二道则武备之驰怠不知所底。”

“自古开国之初,恒兵少而国强,其后兵愈多而力愈弱,饷愈多而国愈穷。北宋中叶,兵常至二十五万,南渡以后,养兵百六十万,而军益不兢,明代养兵至百三十万,末年又加练十八弯,而孱弱日甚我朝。神武开国,本不籍绿营之力,康熙以后,绿营屡立战功,然如三番、准部之大勋,回疆金川之殊烈,皆在四十六年以前。至四十七年增兵以后,如川楚之师,英夷之役,兵力反远逊于前,则兵贵精而不贵多,尤为明效大验也。八旗劲旅,亘古无敌,然其常数,不过二十五万,以强半栩卫京师,少半驻防天下,而山海要隘往往布满。”

“臣今之说,缺出不补,不过六年,五万即可裁撤完毕。行一马二步之计,每年可省饷银一百二十万两,十年以外,于经费大有裨益。此项银两不可轻动,督抚岁终奏解户部,另行封存,专备救荒,救灾之款。永塞开捐之门养兵为民也,备荒亦为民也,塞捐以清仕途尤爱民之大者也。一分一毫天子无所私利于其间,岂非三代公心贤于后世搜括之术,万万者哉?若夫训练之道,则全视乎皇上精神之所属。”

“臣考本朝以来,大阅之典举行凡二十余次,或于南苑,或于西厂,或于卢沟桥、玉泉山。天弧亲御外藩,从观军容一整,番部破胆。自嘉庆十七年至今,不举大阅者四十余年,凡兵以劳而强,以逸而弱,承平日久,京营之兵既不经于战陈之事,又不见集狩之典,筋力日懈,势所必然。”

“伏求皇上于三年之后,行大阅之典,明降谕旨,早示定期。练习三年,必大有起色,外省营伍势虽远偏,求皇上先注意数处,物色将才,分布天下要害之地,但使七十一镇之中有十余镇可为腹心,五十余万之中有十余万可为长城,则缓急之际,隐然可恃。天子之精神一振,山泽之猛士云兴。在我皇上加意而已。”

“昔日宋臣庞籍,汰庆历兵八万,遂以大苏边储,明臣戚继光,练金华兵三千人,遂以荡平倭寇。臣书生愚见,以为今日论兵正宜法此二事。谨以此案进呈,伏乞圣裁。”

曾国藩所上的《议汰兵书》,笔者照实而录,并不是为了凑字数,而是是想请很多关心、关注这部书的读者看一看,在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也已经认识到了兵制其中的危害,并且在思考着正确而可行的解决途径。

第103节兄弟相争

第103节兄弟相争

折子念完,皇帝望望下面跪着的众人的脸色,问道,“纳尔经额,你是直隶总督,一省之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于这折子中所提及的细情,朕想,你是最有体会,并最有发言权的,你说说,曾国藩的这份折子中所讲到的,可是实情?”

“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八旗、绿营兵士疏于习练,已成积习,本当痛加裁撤,只是我大清幅员之广大,天下第一,若是轻易裁撤兵勇,只恐日后略有兵事,朝中武备不足,难以御敌于国门之外。”他碰了头,又说,“至于曾大人在折子中所说的,奴才以为,当于平日之中命士兵勤加练习,收曾大人所言,‘以劳而强’之功。”

“嗯,这是你的意见。柏葰,你是管着兵部的,你怎么说?”

柏葰深知皇上这一次召见众位臣工,又把曾国藩的奏折拿出来交赛尚阿当众诵读的圣意若何,只不过裁撤兵勇一事,关系太过重大,他虽然是蒙古勋贵,也不敢轻下断语,想了想答说:“奴才以为,裁撤兵勇并无不可,只不过,纳直督所言也是谋国之论。具体如何决断,圣心之中早有默运,奴才不敢妄自揣摩。”

皇帝楞了一下,又说道,“朕当然早有决断,不过今天把它拿出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柏葰听皇上步步紧逼,心中叫苦,只得向上碰头答说:“奴才以为,不论是世宗皇帝行以空名坐粮之计,还是高宗皇帝行增兵之法,都是国之大事,也皆交以朝臣廷议。奴才以为,此事是不是也应该交廷臣公议之后,再做道理呢?”

“嗯,你说的也不能算不对。”皇帝没有追问,转头看向贾祯,“贾祯,你怎么说?”

“臣以为,曾国藩所言皆是的论。八旗兵勇,绿营将士,早已经不复往日威风,正是到了该痛加整顿之时。不过,裁撤之法,臣以为,不当以兵士为第一,当以武职为先。这些人每每领着朝廷的俸禄,却上不思为君父分忧,下不能训练士卒,可称国之蠹虫。若是裁撤的话,也应该先裁撤这些人才是。”

皇帝最后才看到曾国藩,“曾国藩,几位大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是,臣都听见了。”

“这份折子是你上的,于几位大人话中之意,你是怎么想的呢?”

“是,臣以为,裁撤兵勇、将士,本是为国汰芜存菁,增加国家用度之法,臣不敢言所献乃是良法,不过臣以为,行事之间,当以圣人中庸之道为准。既要去其糟粕,更不能使百姓心生相悖,故而臣以为,裁兵之事,当缓缓而行,不可操之过急。”

“你们都听见了吗?”皇帝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啊,嘿都起来吧。”

皇帝摆手示意众人站了起来,他自己也离座而下,背着手绕室踱步:“……心里多多的想一点朝廷,少要想一点自己的身家利禄若是都能心存此念,便是我大清现在偶有不靖,也不过癣疥之疾,若是没有这样一份公心,只怕日后早晚有变生肘腋的那一天真到了那时候,你我君臣,就悔之晚矣了。”

还不等众人再一次跪倒,皇帝已经轻飘飘的一摆手,“曾国藩留下,其他人都跪安吧。”

皇帝如此恩宠如初,曾国藩又是激动,又是高兴,却有着更多的惶恐

在朝臣面前毫不吝惜于自己的嘉勉之意,甚至在言语中把众人全都鄙薄了下去,于皇帝这些人不敢有什么腹诽之意,于自己,可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行宫的大殿中只剩下两个人,皇帝重又走回到御案后面坐下,“曾国藩,你的这份奏折啊,朕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其中言辞固然是为国谋的诤言,却也局限于一城一地之得。略有未尽之意之处,朕不能怪你,很多事,不是你能够了解和通盘掌握的。”

“是。臣上的这一份折子,自问也不过是发前人之微,不敢当皇上天语嘉勉。其中舛误之处,更是不可胜言,只是臣深感皇上天恩如海,不敢不尽抒胸臆。”

“其实,兵制之事,朕当年简派老六出京与英人接洽之时,就已经略知一二。真可笑,老六到了天津,还以绿营兵士射击弓箭为喜?殊不知英夷早已经舍弃这等华而不实,效率低下之物,改为使用火枪御敌了”皇帝摘下头上的软帽,挠挠头顶,“朕当年做皇子的时候,曾经听皇考说过,英夷以不满五千人之兵力,在我大清疆土纵横驰骋,其间固然有八旗绿营兵士疲弱之因,更多的,却也是英人士兵勤于战事,精于行伍,武备先进所致。”

“本来呢,我天朝自太祖立国时起,就有火器部队,更不用提圣祖征剿葛尔丹之际,火炮使用蔚然大观,只可惜,到了后世子孙,将这些兵甲之事全数抛却,终于弄成今天这般积重难返。”

“皇上这话请恕臣不敢苟同。”

“哦?”虽然皇帝只说了一个字,其中的询问之意却是很明显的。

“臣以为,我大清朝如今虽偶有边圉不靖,但是皇上年少英明,励精图治,正是大有作为之机,只要皇上圣心坚定,除弊兴利,臣以为,皇上所言积重难返之局,当也可迎刃而解。”

皇帝以为他要说什么忠谏之言哩,不想归结到最后,还是口出颂圣之语,笑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这个嘛,你我暂时不必辩论。朕的意思是说,兵制改革,势在必行不过不能按照你折子中所说的,以‘缺出不补,用时五年’之法行之。若是那样的话,五年之中,谁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变故?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改的有效。”

曾国藩不知道皇帝说的这种‘彻底、有效’是指什么,含糊的碰了个头,“皇上圣明。”

“明天朕要到天津绿营驻营去看看,其实,不用看朕也知道,其间早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一待朕离开,又会恢复旧貌。现在能够看到的,不过是摆样子的。”皇帝叹了口气,“人人都以为皇帝是多么神圣崇高,殊不知身在这九重之中,想看到一点民间真正的景致,居然也会如此之难?”

曾国藩说,“臣以为,绿营兵勇知晓皇上圣驾亲临,激发天良,认真操演,也是有的。只要他们能够将这等报国之心秉承下去,也可成为以一当十的虎贲之军。”

“朕最想看到的,还是新购买的火炮……”说到这里,皇帝突然问道,“朕让老六和英国人商议购买火车,并相关产业之事,你知道了吗?”

“是,臣乡居岁月,也有幸捧读皇上圣谕。铁路之事,在臣看来,实在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大善之举。虽百姓初初未见其效,难免有不谐之声,日后领会到了,自然也能够衷心感念圣德。”

“哎。铁路是一种非常非常重要的物什。不但于国有利,更加于百姓有利。朕想过,将来国家有警,兵士乘坐铁路,一夜之间四通八达,即可赶制兵燹之地;承平的时候呢?百姓也可以用其为代步工具,更加可以利于商贾使用。比之什么马车,什么漕船,既快且安,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壮举哩”

曾国藩抬头看了一眼,年轻的皇帝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虚拟出来的幻景之中了。他有心想说,铁路只有一条,如何能够达成皇上的愿望?看皇帝如此兴奋,又沉默了下去。

皇帝憧憬片刻,又把话题扯了回来,“至于兵制一事啊,实在是个大问题,朕想,就从这距离京中最近的直隶省开始吧?”

三月十二,皇帝从天津城中起驾,到了位于绿营驻防营地,直隶提督固山贝子奕山率领总兵长瑞,麾下参将副将佐领等人在营门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面带和煦的微笑,在御辇上站了起来,“朕安都起来吧。”

“谢皇上。”

进到营中,从辕门外通往大帐的地面上早已经为人清扫得干干净净,铺着星星红的地毯,皇帝落了乘舆,众星捧月一般请到中央大帐之中,居中而坐,众人分侍在旁,皇帝随手从帐中的帅案上取下一支令牌,“朕也曾经看过戏文,内中每有大军征伐之前,总有一个人,随手拿下令牌,派兵点将,想不到,朕居然也能够有这样一天?”

皇帝有意开玩笑,众人自然凑趣的哄堂大笑起来。奕山上前一步,跪了下去,“皇上天资英武,本是我大清第一武将,奴才等能够在皇上麾下以策驱使,本是三生幸事。”

“你不用拍朕的马屁,兵者国之大事。朕虽然书读得很多,于这兵法之中也略有所得,不过要说领兵打仗嘛,嘿却不是看过几天兵书的人就可以做得到的。在这一点上,朕不及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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