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220节

秦典林在这一次逃出来的会众中是少有的读书人,湘桂之地民风淳朴,对于读书人总是很看重的,所以,在这山中,也为他独立的划了一块地,作为他居住使用——他以同乡为名,把陈承榕请到了自己的居处,亲自准备了几份野味,又备上几杯薄酒,为陈承榕接风,他怕自己和陈承榕的说话有碍视听,连一贯交好的罗大纲也没有邀请,只是两个人把酒闲谈。

主要还是陈承榕说,秦典林听,“我这一条贱命,早就扔到紫荆山了。”陈承榕说,“当年和洪大兄盟誓的时候,小弟就说过,誓死追随洪大兄,不将清妖铲除殆尽,誓不为人。只是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博一个封妻荫子,已经是贻一世之羞,为了你自身的缘故,还要害得妻孥子女朝不保夕,为生死之事发愁,何以为人?所以,我这才答应了闵大人所请,走一趟九嶷山。”

“陈大兄这话说得在理,不提我等本心如何,总不能连累自己的妻儿老小,是不是?”

“就是这话喽”陈承榕伸出三个手指头,拈起一块鸭头,又喝了口酒,“这一次我总算是受人之托,却未能成事,只怕回去之后,嘿我的这条老命,不日即丧这顿酒,也就是我一生人最后一顿酒了。秦老兄,我们做朋友的日子,到了明天我启程南返,怕也是到头了。”

“也不能就这样说吧?”秦典林眼珠转了转,问道:“听老兄你说,闵正凤是奉了抚台常大淳的命令,与你接洽,容你上山劝降石达开,不论事情成与不成,总能保老兄家小不死。我想,闵正凤稍有人心,念在你此行辛苦,总也会笔下超生,留下老兄一命的吧?”

“这个嘛,全要看闵正凤如何打算了。”陈承榕苦笑着摇摇头,他说,“我是不会抱很大的期望的。”

看陈承榕不大能够理解自己话中未尽之意,秦典林有点着急,明天他就要给人带着下山了,若是不能在这一晚让他有所领悟的话,自己这样一番做作,岂不是白费功夫了?想到这里,他说:“陈老兄,你在桂林府城中,可知道,除了你的家眷,可还有什么人的家眷吗?”

“这倒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除了本主被捕获,连同家人一起押到府城之外,其他人的家眷,都是在县城的监狱中关押,等待北京有旨意下来,一体解决。”陈承榕吃多了一点酒,头脑有点不清楚,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秦老兄,你是想问贵眷属所在吧?”

秦典林苦笑着点点头,“不瞒老兄,正是此意。”

“这,对不住,我所知甚少,也不大清楚。”

“那,”秦典林眼珠一转,故意说反话,“老兄不如就留在这山上吧?左右下山之后,也没有你老兄的好处?”

“这怎么行?”陈承榕立刻拒绝,“便不提家人还在府城监狱之中关押着,就从闵正凤答应我,这一趟差事不论办得成办不成,都可以保我家人不死。陈某人便忘不掉人家的恩情——江湖中人知恩不报,处处难免给人家瞧不起,以后寸步难行”

“也没有那么严重,这份情是闵正凤主动送上来与你的,受不受不是还在你吗?”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现在,就想我想不受,也不可得了。”

“不受虽不可得,受了之后,再想办法还了给他,不就得了吗?”

“老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闵正凤让老兄到这山中来,本意是想让老兄说动石大兄下山归省投案,若是能够做得到这一节,不但这一趟差事可成,老兄的性命可保平安,还可以大大的还了闵正凤的恩情了吗?”

“你当我不想吗?不过石大兄执意不从,如何能够做得到?”

“只要多多花上几天功夫,不愁石大兄不从。”秦典林小声说,“你想想,朝廷把洪秀全一众人的家眷全数处以流刑,交披甲人为奴,只有石大兄的家人,还押在京中刑部大狱之中,能说石大兄心中没有亲亲之念,能说石大兄心中不对朝廷的恩旨略有感怀之意吗?”

陈承榕也是读过几天书的,闻言停箸不食,楞了好一会儿的时间,这才问道,“那,他今天……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大加挞伐,是何意思?”

“我想,石大兄正在气头上,难免说话唐突,等睡上一觉,到了明天,再见老兄之时,其情必然不同。”秦典林说,“到时候,老兄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来石大兄不过二十岁年纪,又是命中渴求建功立业的脾性,难道就真的能够隐忍在这九嶷山中一生一世吗?”

“只是,这番功夫怕不是几日之内就能够有成效的,我这一次上山之前,闵正凤和我说过,若是超过三十天仍然不见回转的话,就要杀了我的家人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秦典林想了想,又问道,“可知道还有几天,就到了期限之日?”

“还有六天,这六天之中还要给我返程期限减去三天。左右还有三天之机。”

“既然这样,老兄不妨多留三天,三天之内,若是石大兄略有情动之意,不妨狠下功夫,若是始终不能,老兄再下山不迟。”

陈承榕也觉得自己来这一次,若是没有半分成果,即使家人性命可保,自己的头却在颈项上呆得却不是多么安稳,要是能够说服石达开下山归案,自己就算立下大功一件,性命得以保全不说,怕是闵正凤一朝心喜,给自己一官半职,说起来,虽不是正途得来,总也好过白身一世呢

石达开一觉醒转,泪湿枕褥,凝神想想,竟然想不起来梦中所见为何?心中略有些遗憾,难道是因为昨天陈承榕到来,为自己带来父母妻儿的讯息所致?一念至此,石达开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清妖把洪大兄等人凌迟处死,这份海样深仇万难忘却,却又将自己的家人好生料理,至今关在刑部牢中,不予处置,不但父母妻儿感念,就是在自己心里,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决断了。

不过有一点是石达开可以断定的,那就是,要想让自己下山归顺,万万不能就是自己死了,也绝对不能为清妖卖命。

本来他想是容陈承榕在山上勾留一晚,明天即刻让人送他下山的,不过陈承榕说,今日一别,只恐今生再无相见之机,所以想多呆几天,和原会中兄弟尽叙往日情谊,然后再下山而去,石达开想了想,也觉得陈承榕所说不为虚妄,便答应了下来,只说,最多再呆三天,三天一到,就要他迁地为良。陈承榕答应了。

就这样,他在这九嶷山中又呆了几天,他和秦典林商量过了,都认为直接向石达开说,他根本听不进去,弄得不好,反倒适得其反,不如从旁的人身上下手,由这些人集体向石达开说话,总要拿家人安危为据,以求能够达到效果。

能够从连番大战中逃出生天的都是如同石达开一般的威壮汉子,不过这些人都是读书不多,行止之间全靠石达开和秦典林这样的读书人商议之后做出决断,然后交付下去执行,对这两个人也都是恭敬有加——这一次陈承榕到了山上,得秦典林的助力,展开三寸不烂之舌,经常在九嶷山中众人汇集之处看到的景致是,说的人泪水连连,听的人低声饮泣。

洪秀全在桂省所招揽的会众,除了石达开这样的,更多的都是一些目不识丁的穷苦百姓,入会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梦想着有一天能够享受到如洪大兄所言的:‘到了天上,能够饱尝这人生人从未尝过的荣华富贵’而现在富贵未至,阖家遭难却就在眼前,如何能够不难过?

等到石达开注意到群情汹汹,肘腋之变就在眼前时,却嫌已经晚了一步,便是罗大纲也为陈承榕和秦典林说动,和他说,“既然朝廷肯于放过我等家人,何不就此罢手——以我等性命,换得家人平安,怎么说也可以说是合算的生意吧?”

石达开没有想到自己养虎遗患,这时候再怪罪陈承榕和秦典林也是于事无补,最后只好说,若是有人愿意冒险下山归案,石某绝不阻拦,若要我下山归降,万万不能。

眼见走进死胡同,陈承榕也不勉强,这一次上山,能够带引得数十位会众下山投降,总也算功劳一件,在山上呆了几天,带着秦典林等五十六名会众下山而去了。

书房中,常大淳娓娓道来,皇帝听得津津有味,本想让他把石达开下山归顺一事解说得清楚明白,在一旁的世铎却有点着急了,眼看天色渐晚,行在虽然不像京中那般,每到申时就要下钥,外臣停留过久,传扬出去,总也是有碍视听,因此在一边说道:“皇上,今天天色晚了,不如明天再让常大人进园子来吧?”

“哦,”常大淳也给他的话提醒了,挪动一下身体,跪在地上,碰头答说:“容臣告退,明日再奉召前来,为皇上解说。”

“也好。”皇帝站了起来,想了想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哦,常大淳,等一会儿你回去见到石达开,告诉他,不要存着什么胡乱的想法,朕不是那等寡恩之主,不会为了他当年有过一番**从贼的经历,就白眼看待——这一次着他进京居住,只要他能够精白做人、做事,将来还有的是他报效之机的。”

“喳。臣一定将皇上盛意逐一转达。”

“就这样,你下去吧——明天,再递牌子进来。哦,带石达开一起来。”

第95节女心勘怜

第95节女心勘怜

用晚膳的时候,看看外面一片漆黑的天色,皇帝心中一动,随意的翻了阿鲁特氏的牌子,挥手让敬事房太监退下传旨:“着瑾妃阿鲁特氏,今晚在东暖阁伺候。”

“喳。”太监躬身而退,皇帝拿起了一本奏折,是钦天监所上,说二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说这是罕见的祥瑞,正是我皇上英明神武,四海大治之兆。

皇帝心里也很高兴,不过,他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很快的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这时候传军机处自然不宜,拿起笔来,想批上几句,又很快的放下了。祥瑞之说在他看来是很讨厌的,咸丰元年的夏秋之交,山东闹灾,泰安等府收成锐减,偏生济南府下章丘县的小麦生长得很好,一棵麦上有二个穗,这称为‘麦秀两歧’,算是祥瑞。

景廉想拿它来抵消省内遭受的灾情,特为捡了‘瑞麦’的样品,专折入奏,这一下恼了一个御史李清标的,教他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他上条陈认为‘祥瑞之说,盛世不言’,又说,‘此端一开,地方官相率效尤,务为粉饰,流弊有不可胜言者’

接下去又引经据典,《文献通考》所载,历代祥瑞,统称为‘物异’,祥瑞尚且称为异,现在‘以恒有无异之物而以为祥,可乎?’接着便谈到山东遭受的旱、蝗灾情,在‘双歧之祥,抑又何取’这一问之后,说山东省内各州县‘逢迎谀谄,摭拾微物,妄事揄扬’,景廉对‘此等庸劣官绅,宜明晓以物理之常,不足为异,绝其迎合之私,岂可侈为嘉祥,据以入告?’最后李清标在奏陈中提到,臣担忧‘此端一开,地方官相率效尤,务为粉饰,流弊有不可胜言者’因此‘请旨训饬,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长浮夸而荒实政’

皇帝深以为然,却又对李清标奏章中提到的旱、蝗灾情不明所以,这才派崔荆南赴山东查访,后来便有了崔荆南办差被害,连动得山东一省官员纷纷落马的故事

想到这里,皇帝叹了口气,在折子上用长长的指甲用力掐了一下——雪白而绵软的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预备着放到第二天和军机见面的时候再说,京中各衙门,京外各省每每以祥瑞进献,上邀帝宠的这种歪风,非得好好的杀一杀不可

批了几分折子,皇帝端起明黄的盖碗,喝一口浓淡正好的君山茶,听听临近的暖阁中,已经有太监给阿鲁特氏见礼的响动,一时间动了绮念,起身到了暖阁中。

自从生下大阿哥载澧,阿鲁特氏晋为皇妃,虽然比祯贵妃钮钴禄氏在品秩上还差着一级,不过她是皇长子的额娘,皇帝自然也要高看一眼,如今中宫虚悬,就由她和钮钴禄氏分摄六宫事——隐然就是以皇后之礼待之了。

而深宫之中雨露承恩,阿鲁特氏也算是前几位的,除了祯贵妃、瑜妃还有新入宫不久的佳嫔,就要算到她了。内侍前来传旨,瑾妃心中欢喜,沐浴一番之后,这才到了暖阁之中。

她刚刚进门,皇帝就进来了:“奴才给主子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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