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74节

旗营加饷,依文煜折子中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计算,仅是在京的旗饷,每年就要多支三百万两银子,部库实在不胜负担。因而文煜得出一个结论:各省营勇,裁减浮滥,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万两,分批解部,作为旗营加饷之用。

这个折子一上,京中旗下所有官员,无不欢声雷动,然而各省督抚,却无不大起恐慌。因为各省招募兵勇,设营支饷,其中有许多花样,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项无法开支、无法报销的烂帐,都可以在这里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应付京中大老‘八行’的举荐;第四是用各器粮饷,安抚当地各路的‘英雄好汉’。一旦公事公办,就诸多不便了。

皇帝当然也知道文煜的折子很不成话,八旗子弟现在成了什么样他心里有数,不过这样的事情牵连太广,就是万乘之尊也不能贸然从事,当下不做任何表态的将这份折子交公,由六部九卿、天下各省督抚共议——最后得出的处理结果可以令他满意的,功归于上;不满意,有大臣分谤,还可以发下去再议。

文煜的这份折子明发天下,各省恨透了他在呈上来的折子里,纷纷大骂文煜,说他全然‘不通军事’,只知道‘进以秽言’,‘意在邀宠’。

以户部左侍郎主持部务的阎敬铭则是打着另外的盘算:他完全不同意加饷的主张,道光三十年,道光皇帝薨逝,户部存银只有骇人听闻的七百四十四万两库银之少,可以说一场雨雪灾害就能够把大清朝的天下搞得‘不惟无可发饷之银,更且无可赈济之粮’,经过四年来的积攒,库银总数超过了两千万两,听起来很多,但是阎敬铭是阅尽史书的,他知道,这样的一些钱,只要是遇到一场天灾,就会花的光光。更不用提从英人手中购进火炮,每一门火炮虽然有各省藩司衙门分担一部分,但是大头还是要由部库里支出的。

这样算下来,怕是等不到年底,库银就要去掉大半。在这样的时候,文煜上了这样的奏折,简直让他忧急欲狂

不过,加饷他不同意,却是赞成裁勇的。见文煜折子中关于裁勇的部分主张招致各省督抚的反对,他也不避忌讳的做同声之应,上了一份内容大同小异的奏折。在折子中除了引据文煜的原奏以外,将各省军需的积弊,统通都抖了出来,提议请皇上下旨,严饬切实整顿。

折子到了御前,皇帝很果断的选择了留中,他很清楚的知道,翁心存、曾国藩、阎敬铭这三个人为户部积弊,几乎得罪了京中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可谓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若不是或调做他用,或丁忧返乡,或给自己着力保全,只怕早已覆顶而这时候阎敬铭的折子呈上来,也让他分外的无奈,再给人家知道他抱定这样的主张,那才真叫树敌满天下了。

贾祯等人知道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内容为何却不知道,听皇帝问起公议的事情,他说:“回皇上话,臣等奉旨招六部九卿公议文煜文大人呈上的,关于京中八旗兵士加饷、裁减各省兵勇一事,朝臣皆以为,文煜所言虽是谋国之论,意在使我天朝兵勇奋发图强,大振国威之善策,只是失之操切,未尝有可行之道。”

“哦?怎么说呢?”

“是。”贾祯碰了个响头,他又说:“臣等皆以为,京中八旗将勇,多年来疏于操演,已成疲兵……”

“笑话”皇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多年以来?那么这么多年的时间,八旗兵士不顶用,你们知道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呈报?以图改进?”

一番话如连珠炮般问出,把军机处几个人问得张口结舌。八旗兵勇不顶用皇帝也知道,为什么又不早一点把它拿出来,共谋解决、处理、改进之道?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出口,几个人摘下大帽子,频频碰头不止:“臣等见事糊涂,请皇上责罚。”

“八旗铁骑本身 我朝立国之本,更是天下皆知的劲旅。到了今天,”他拿起文煜呈上来的折子,翻到折角的一页,大声念诵:“‘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听听这上面说的?嗯,这就是我族赖以建功立业的八旗将勇?”

“前几天僧格林沁上折子说,演武的时候少了一门火炮,查问之下才知道,居然是火器营的几个兵士,将火炮锤碎,当废铁卖了给铁匠店。如此荒唐之事,竟然出现在火器营?僧王请旨说,首犯治罪,从犯开革。朕给他批示说:这等目中全无军纪,心中全无国法的军士,又何必分什么首犯从犯?就在军营中审清问明,以军法一刀斩讫不但是这几个人,那收买火炮废料的铁匠店,也派兵马司衙门派人查封,点主若是京中人的话,交有司衙门治罪,若是外地人的话,立刻赶出京去”

他本意只是想说几句,不想越说越来火,一时间动了真怒:“赛尚阿,你是管着兵部的,火器营中出了这样的丑闻,你身为军机首辅,事先居然全不知情?”

赛尚阿知道,谈及火器营之事,最后一定会落到自己这个管部的大臣身上,赶忙碰头,“奴才糊涂,奴才遇事颟顸,请皇上降旨责罚。”

“砰”皇帝用力的拍了一下桌案,真有心当场重重的发下重谴,给赛尚阿个颜色看看,只是便处置了他,又有什么用?八旗子弟全不中用本是事实,不是处置一个赛尚阿就能够有所缓解的。

彭蕴章当年初初进军机处的时候,曾经得过赛尚阿的恩惠,久思答报,今天正好是时候了,“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

“是。皇上,臣以为,八旗兵勇多年来疏于管教,已成疲弱之师,百姓口口相传,更是将之视作笑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皇上圣心默定,锐意整改,想来八旗将勇但有人心,也当发愤图强,一改往昔之非。届时,定能够恢复旧貌,一现当年纵横无敌、纵横天下的关外铁骑颜色。”

皇帝一开始还在耐心的听着,听到后面,几乎昏昏欲睡。待他说完,勉强点点头:“满口都是为着那些兵痞着想,这些人承袭父祖余荫,一出生就拿着一份干饷,将来仕途之上更加是有前辈提携,又有几个是肯于、能够狠下心来操演锻炼的?操演、锻炼都做不到的话,又谈什么能够恢复当年旧貌?你这话立意是好的,奈何却全然未能……哎”他叹了口气,“河清难俟啊。”

“是。臣糊涂,臣不过愚见之得,未能触及根本,请皇上教诲。”

“算了,不说了。朕有些累了,你们跪安吧。”

第54节秋日闲话

第54节秋日闲话

皇帝的心情很不好,连午膳没有胃口传,人懒懒的倚在软坐上,拿起一份折子看着。折子是天津府胡林翼上的,内容是说‘英法两国提请在天津建设教堂,广播上帝福音,劝人为善’,‘臣不敢冒昧,请旨定夺云云。’

咸丰元年的时候,清朝赶在法国人没有入城之前,将位于西苑不远处的教堂拆毁,后来惹出了很大的风波,不过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又有英国人从中调停,法人只能是暗中生气,在京中北城找了一个地方,另外起建。

教堂建成之后,法国神父在城中招摇而过,大肆宣讲,引人入教,称入教之后有上帝保佑,万事大吉,而且因为当年和英国签订的《江宁条约》中有言:一入教堂,就算禁区,遇有形迹可疑的,地方上要想盘诘,亦有不能,久而久之,给那些莠民找到了便宜,加入教会,依仗洋人的势力,欺压乡里。同时中法条约中又规定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已经初见端倪。

一面看,一面想,皇帝坐了起来,拿起笔,想在折子上批几句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日后另有旨意给你。钦此。”

“万岁爷,您中午没有进膳,不如奴才伺候您进点什么?”

皇帝没有胃口,心里倒不愿意驳了他的一番好意,点了点头:“嗯,你去吧。”

“喳。”六福答应一声,指挥小太监奉上热热的白手巾,六福知道他嗜食甜食,又捧来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等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

“传祯妃,到东暖阁伺候。”

用过一点蜜饯水果,皇帝到了东暖阁中,祯皇贵妃钮钴禄氏笑盈盈的见礼:“奴才叩见皇上。”

“你来了?坐吧。坐到朕这边来。”夫妻两个坐在软榻上,皇帝拉着她的手:“今天很冷吧?”

“奴才身子骨健旺,倒不觉得冷。”

“孩子呢?孩子还好吗?”

听丈夫提起女儿,钮钴禄氏甜蜜的一笑:“大公主也很好。每天不哭不闹的,睡醒了只是哼哼几声,嬷嬷们都说,大公主是她们见过的最乖的孩子。”

“这一点倒是蛮像朕的。”说了几句闲话,皇帝突然想起来了:“哦,让她和她哥哥一般,也去受牛痘一针之痛吧。赶明儿个,我让他们安排一下,这件事不能久拖。”

当年听瑾妃伴驾从恭王府回来说,大阿哥给英国人扎针的时候哭得泪人儿一般,钮钴禄氏便觉得心下不忍,这一次轮到自己的女儿,做额娘的如何不担心?“皇上,大公主,也要打针吗?”

“要的。”皇帝了然的一笑:“秀儿,你不必担心,孩子只不过受一时之苦,却可保一生平安,而且,还不会担心将来生天花落得满脸满身的麻坑。你想想,一个可爱的女娃娃,生了一脸的**坑,便是朕的女儿,怕也不好嫁出去了吧?”

钮钴禄氏给他逗得扑哧一笑:“哪有您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的?”

两个人轻声谈笑着,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六福端着红朱漆的托盘进到暖阁中,把托盘中的燕窝和参汤捧了过来:“万岁爷,进一点参汤吧?”

钮钴禄氏不知道皇上没有用午膳,还颇以为怪,“这时候进什么参汤?皇上是不受补的身子,没有告诉你们吗?”

“主子娘娘,不是奴才不记得,只是,万岁爷今天没有用膳,奴才怕……”

“皇上,您没有用膳?可是身子不舒服?”

“朕的身子好得很,只是很觉得累的慌。”安慰的拍了拍钮钴禄氏的手,拿起参汤一饮而尽,“你们下去吧。”

他对钮钴禄氏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军国大事层层叠叠,让他老人家从来不得安歇,后来有个叫曹振镛的,给出了个主意,平日里的折子不做认真的处置,只是找一些七零八碎的错漏之处,大加申斥。什么文字不清啦,墨色不匀啦,不求内容工整,只看字面顺畅。”

钮钴禄氏知道皇帝的肚子里有很多笑话,以为皇帝又是在和自己说故事呢,含着笑意静静地听着,“弄到后来,各省督抚大员,朝廷六部九卿,都知道了他老人家的喜好,最后给这些人想出了办法,就是在折子中但求小节矜持,无敢稍纵,语多吉祥,凶灾不敢入告,流毒至今,皆言是曹振镛隐蔽之罪酿之”

皇帝随手拿起热手巾擦了擦手,继续说道,“当年朕曾经想过要重重的惩办曹振镛之罪,这几年下来,却也发觉,曹振镛虽然于国事并无尺寸之功以建,但是对皇考他老人家,却从来是孝敬有加,没有任何人可以批驳得了的。”他说:“因为这样的缘故,朕只是下旨着各省上折子的时候,改去当年那些混账的规矩,只以实情相告,不想……哎”

“怎么了呢?”

“现在才知道,原来曹振镛所做,竟是不可或缺的”皇帝再一次叹了口气,他说,“没有当过皇帝的,都以为这是个怎么好的差事,真当上了,才知道这是天下第一件的苦差事每天大事小情堆积上来,都要朕一人决断,高宗皇帝曾经说过,不以天下奉一人,当以一人奉天下,这种滋味,朕是真真的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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