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桂良是恭亲王的丈人,皇上做这样的决断,无疑是在对恭亲王近年来在总署中的劳作做酬庸之计了。想通了这一节,众人不再多说,碰头领旨,自去不提。
军机处的几个人退下,皇帝睡意上涌,靠着软榻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说话,隐约间还有孩子的声音,身体动了一下,声音立刻消失,又迷糊了一会儿,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一下他睡不着了,睁开眼睛,是瑾妃和祯贵妃两个,带着大阿哥载澧在阁中低声说话,两个人正在哄载澧:“大阿哥,不要哭闹,皇阿玛睡觉呢”
“你们来了?”
“主子爷醒了?”两个女人听见他说话,赶忙站起来行礼:“起来吧,秀儿,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要行礼了。”
“是。奴才谢主子恩典。”祯贵妃已经到了快临盆的时候,身体很是臃肿不便,有内侍和宫婢伺候着,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你们,怎么都来了?是商量好的吗?”
“不是的。奴才带着大阿哥来探望主子,正好,祯姐姐也在,惊扰到了主子,请主子恕罪。”
“正好。朕还想让他们带大阿哥过来呢。”皇帝坐起身来,笑呵呵的伸出胳膊,拉着载澧的小手:“大阿哥,今天有没有哭闹啊?”
载澧五岁了,正是依依可人,最讨人喜爱的年纪,走到阿玛身边,跪下去奶声奶气的问安:“阿玛,您……的身子,……”孩子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回头望向门口站立的嬷嬷:“嬷嬷,载澧该怎么说啊?”
嬷嬷赶忙上前来,拉着小主子的手耳语了几句,孩子了然的点点头,‘哦’了一声:“阿玛,您的身子可大好了吗?”
皇帝扑哧一笑,起了亲亲之念,让嬷嬷把孩子抱到炕上来,逗弄了几下,“六福?”
“奴才在。”
“着瑾妃、祯贵妃和大阿哥今天晚上在暖阁中和朕一起用膳。”
“喳。”
第48节 圣躬抱恙(2)
夜色渐深,皇帝打发瑾妃带着孩子自去休息,祯贵妃则留在了阁中,看皇帝撩开身上搭着的被子,作势欲起,她也赶忙站了起来:“皇上,可是要小溲?”
“躺了一天了,想走几步。你身子沉,就不要动了。”
迈步出了暖阁,外面月色溶溶,从海棠、菊花之间,流泻在地,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暗阴,秋夜的风味如酒,皇帝静静的领略了一番,身上打了个冷颤,不敢在外面多呆,赶忙又转了回来。
过了午间迷糊了一会儿,这时候全无半分睡意,让六福重又调来朱砂,把蜡烛捻亮,皇帝准备趁这宁静的秋夜多多的把这几天略有些积存的折子批示一番。
多少年来累积的经验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过在几句习用语中挑一句,诸如‘览’,‘知道了’,‘该部知道’,‘该部议奏’,‘依议’之类。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皇帝也不必亲自动笔,只在奏折上做个记号就行了。
记号用手指甲做。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横直、长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笔写出那个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批答。这在敬事房的太监,是无不可以胜任的。
不过有一些还是要皇帝本人亲自做出批示,例如杜受田和卓秉恬会衔上奏的一份折子。除了开头的请安文字之外,接下去的便是就是就皇上前几天和军机处闹意气不惜缀朝以待大加阐论的文字了:“……皇上所居之地,便是行在。军国大事亟需皇上一言而决,不可有片刻疏忽懈怠。臣在京中听闻,皇上身在热河,本年七月二十七日不理朝政,又将军机处绿头签牌掷还,如是者两次。经军机处重臣再三恳请,方得面君。”
“下臣以为,我皇上英明之君,有继武我朝圣祖仁皇帝文治武功之志,又焉有无故缀朝此等前明祚享之荒嬉之行?此言必为杜撰谣言”看到这里,皇帝暗中脸一红,侧过身子,就着明亮的灯光认真的往下看:“我大清肇建万载基业,一改前朝数代君王荒废之非,以勤政为首务,列祖列宗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可称古之圣君莫过如此。”
“臣思我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象为之一振。皇上每日召见多至八九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看到前面还好,虽然语句很是凌厉,让人心中不爽,不过自己确实犯了这样的过错,也很难有自辩之言,到最后提到的一句:‘省无名之兴作’是针对他到也闲居去冶游而谈及的,这一点却让他觉得可以和卓秉恬、杜受田打一打笔端的官司了。
一念至此,皇帝拿起笔在奏折留白的地方写道:“热河与京中相去不远,然小民百姓于天家所为略有穿凿,其言可辨之处甚多,朕又何须为此等事劳烦心怀?唯日前至也闲居一事,不能不略做乌私之诚,……”接下来他把自己当天带着崇实、翁同龢、西淩阿等人在也闲居的经过写了一遍,最后写到:“方才阅看卓秉恬所上奏章,其中有‘继武圣祖仁皇帝’之文字,深惬朕心。”
“圣祖皇帝乃我朝第一英主,朕每每思及祖宗开创之艰难,临事之果决、政务之明断,无时不心向往之。然朕自幼生长禁中,于民间百姓略识之无,政令出台,恐难逃闭门造车之讥。故而朕以为,观风察吏不但是百官当为,便是朕躬,也当时刻谨记。”最后他写道:“自古人君之发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识,必当以群僚适中共议,可行则行,不可则止。而可与不可之间,皆要靠地方督抚、京中部员将民情民隐如实上奏朕知,日后行事,方可有的放矢。”
写完了一大段的批示,随手交给六福阴干放好,皇帝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去,祯贵妃眼皮耷拉下来,正在强撑着睡意坐在一边,看那副可爱的样子让他扑哧一笑:“秀儿?秀儿?”
“啊?”祯贵妃立刻醒了,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羞涩的一笑:“皇上,奴才失礼。”
“对不住啊,朕只顾着事情,忘记你了。”
“皇上为国事操劳,奴才没什么的。“
听她奏答的糊里糊涂,皇帝笑开了,命司帐铺好龙塌,拉着她的手登床共眠。
圣躬不豫,缠绵已久,各种方子用过却总不见起效,传薛宝善诊脉,参详前些日的脉案之后,得出的结果是“气血两亏,心神悸怯,多由操劳国事,焦忧太甚而来,”还说,“如果不是摆脱一切,彻底调养,将会酿成‘巨祸’。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和皇上说,回到军机处,和几位大人如实禀明,除了军机大臣之外,还有近支亲贵在军机处会同军机大臣看了方子,无不忧心忡忡,又知道皇上需要静养,没有大事也不敢轻易递牌子请见,只得各自商议。
“薛宝善无能”赛尚阿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斥责:“皇上的病是从立秋之后偶感风寒而起,怎么到了现在快要八月十五的时候了,仍不见好?难怪人家说,有了小病不妨找御医,有了大病,倒不如找那街市上走访的郎中,反倒来得快捷”
薛宝善不敢顶撞军机大臣,赶忙跪了下来:“属下无能,属下无能。”
和他发脾气起不到什么作用,贾祯让他们退了出去,又劝赛尚阿:“汀公,何必和他们置气?还是想想办法的为好。”
“我的办法前儿个就提过了,皇上大怒,你们不是也看见了吗?”
赛尚阿前天见面的时候看皇上咳得厉害,脸色又很难看,便提议找一些福寿膏来给皇上吸吸,他还说:“奴才有生病的时候,用过此物,效用很是灵验……”
皇帝一开始没有听明白,待到想到是什么东西,一把抓起案上用来送药的小碗,大力砸了下来:“混账奴才你让朕服用鸦片吗?混账,混账来人,把这个混账奴才叉出去”
赛尚阿吓得魂飞天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连滚带爬的出了暖阁,听里面皇上兀自咆哮不止:“鸦片是什么好东西来的吗?从道光二十二年以来,害我国人,让百姓沉迷其中,百官不理朝政,小民不思稼穑。只知道在吞云吐雾之间消磨有涯,今天……这个该死的奴才居然让朕也要靠服用此等祸国之物,实在是可恶”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呛咳不止的难过声音。
等到贾祯等人碰得额头青紫的回到值房,彼此相视摇头:“皇上没有多说什么,让汀公自呈一封谢罪折,皇上留中不发也就是了。”
赛尚阿知道能够有这样的结局实在是贾祯在皇上面前为自己求告的结果,当下感激的拱拱手,回府自去不提。
这件事过去之后,大家再也不敢提及,皇帝有心重重的责罚他一番,不过自己的身子不爽,难胜烦剧之下,但求无事,不愿再去惹是非。
说到这里,季芝昌冒出一句:“以我看,还是就六爷上折子提的征详名医之事,伏请皇上诏准吧。”
恭亲王前几天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请旨在全国征详名医,举荐来行在为皇上诊治,皇帝见到奏折之后,以为这一来风声太大,引起外间猜疑,影响局势,所以未作表示,便搁置了。现在,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二次为博访名医之事请旨,这一次皇帝没有驳回,苦笑着点点头:“也好,多找些人来看看,也好知道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于是便下旨,在一大段帽子之下,直入正题:“……圣躬欠安,已逾数月。叠经太医院,进方调理,尚未大安。外省讲求岐黄,脉理精细者,谅不乏人,着该府尹督抚等,详细延访,如有真知其人医理可靠者,无论官绅士民,即派员伴送来京,由内务大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奏明请旨。其江苏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车马,船只来至行在,以期迅速。”
旨意一下,第一个做出响应的就是英国驻华公使文翰。让通译麦华陀到北京的总署衙门地上照会文件,请求允许英国医生为大清国皇帝陛下的身体做一番诊治,也算是尽到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希望总署衙门能够将这番意思转奏皇帝陛下。
奕很是楞了一会儿:英国人要给皇上治病?
第49节 圣躬抱恙(3)
博访名医的旨意传下,奕心下惴惴,皇上上一次驳了自己的奏请,这一次却准了,想来圣躬不豫,似乎很是严重呢否则,以皇上有些刚愎的性子,也很难会就一件事有这样前后不一的表示。
正在相与咨嗟之际,听见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廷斯美’马车,当然是有洋人来了。
来的是英国领事馆参赞,名叫哈士明的,随同的还有通译麦华陀,要见恭王或者任何一位总署官员。
总理衙门办事的规制,凡是与洋人会谈,必由章京作笔录,章京以国别分股。英国股的章京,人数最多,一共十二个人,最能干的是一个杭州人叫汪康余,字叫漫塘。是道光朝有名的藏书家汪远孙之子。他家先祖是徽州人,乾隆年间迁居杭州,经营盐、典两业而成首富。汪氏与海宁查氏一样,亦商亦官,子弟风雅,性好藏书,四世聚积,名声虽不及‘宁波天一阁’,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士林中亦无不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