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奕也没有了主意,他以亲王之尊,庄亲王又告病在家,总署这边的事情全要靠他主持,却总是年纪尚轻,遇事偶有不明之处,要靠宝鋆和李鸿章从旁帮衬,这会儿这两个人先为是不是赴行在一事争论不休,自己先乱了章法,又何谈据敌于外?
想到这里,他猛的一拍桌案:“都不要吵了”
恭王勃然变色,宝李两个都不敢说话了,垂手肃立在一旁,都觉得很是讪讪然:“旁的人还没有说什么,我们自己人就要先打起来了吗?我看你们真是不知所谓”
“王爷教训的是,是职下错了。”
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责备,便只谈同文馆的事。这一谈又谈出许多新闻,正阳门城墙上,居然有人贴了‘无头榜’,什么‘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之类谩骂的文字,而各衙门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愿赴考,翰林院编修、检讨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奕一听,益发动了肝火,更且旗下大少爷脾气发作起来,拍桌子大骂,“便是一个人没有又如何?我就不相信,天下这么大,有志于报效朝廷的,只在庙堂之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用他们又当如何?我就不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这都是他年轻人的气话,李鸿章和宝鋆也不会很当回事,顺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天朝与四方蛮夷不肯归心从来都是深恶痛绝的,便是朝臣中有人在言论、文字中略加提及,也会被这些人功得体无完肤,徐牧田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一句话给奕提了醒,豁然张目问道:“对了,徐继畲现在在哪里?”
李鸿章和宝鋆沉默了一下,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似的,“还是拘押在刑部牢中。”
“已经有……三年了吧?”奕回忆着,他也想起来了:“是啊,已经三年了。”
直庐中一片沉默,各人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徐继畲是山西人,乾隆六十年出生,道光六年中士,做过陕西道监察御史,后任广东按察使、福建布政使,到了道光二十六年的时候,被任命为福建巡抚。
福建地处沿海,又是对外通商口岸之一,再加上徐继畲为人懂得变通,不肯简单的以‘华夷之辨’来办理省内各种和英人有关的事物,很是遭朝中、地方上的一些人的指责,道光三十年的时候,因为神光寺(这件事不是重点,略去)一事,就有朝中福建籍的大臣上书攻击他:‘身膺疆寄,抚驭之道,岂竟毫无主见,任令滋扰百姓’,并请朝廷予以‘罢斥’。
新登基的皇帝对于大清政府和英夷之间的纠纷之事很是重视,立刻派人到福建去,实地调查此事,调查之后认为他在处理神光寺一事上确有‘抑民奉外’等可商榷之事,于是,皇帝降旨,免去他巡抚之职,内调入京,担任了俗称‘副弼马温’的太仆寺少卿。
谁知道刚刚到任不久,因为一本由徐继畲编纂的图书,皇帝大发雷霆之怒,徐继畲也几乎落得一个闹市问斩的下场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道光二十二年,徐继畲进京陛见,道光皇帝询问海外形势与各国风土人情,他具所知答对,道光皇帝很满意,遂责成他纂书进呈。徐继畲发奋努力。随时采访,广为搜集资料,公余著述。做成的一部书便是《瀛环志略》,最初名《舆地考略》。
该书分十卷卷。书中先为总说,后为分叙,图文并茂,互为印证,于各洲之疆域、种族、人口,沿革、建置、物产、生活、风俗、宗教、盛衰,以及列国比较,皆言之颇详,亦间有议论。
这本书中有一些徐继畲大发阐论的内容,特别是在提到美国的时候,有这样一番话:“该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又说:“‘华盛顿,异人也……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乎天下为公,侵侵乎三代之遗意’”。
就是书中这样的一番话,给徐继畲引来了极大的麻烦,新君在训斥他的上谕中说:“……先皇在日,每每以二百年全盛之国威,乃为七万里外逆夷所困,致使文武将帅,接踵死绥,而曾不能挫逆夷之毫发。兴言及此,令人发指眦裂,泣下沾衣。时时思之,其忧愤之情溢于言表。朕恭立在旁,心中深以为我天朝不修武备为耻……”
他还说:“……今日观其书,徐继畲身为一省首辅,于书中大发逆言阐论,文字之中每每有羡慕蛮夷之语,朕真不知该员是何底肺肠?若以为米夷之国有‘大同社会’之优,该员又何必食天家俸禄?不如仿效秦时徐福,买舟东往,届时,看史书如铁,该当如何记述尔等这般不知君父,不识廉耻之辈?”
不但在上谕中将徐继畲痛骂了一番,皇帝还立刻传旨,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收缴他所论述的《瀛环志略》,列为禁书,予以销毁——几乎等于是高宗年间的文字狱又要在道光朝重现了。
对于徐继畲本人,很多人也认为皇帝一定会大加挞伐,他自己掉脑袋都算是轻的。仿照高宗年间成例,这等文字之祸最是牵连深广,不论是编纂其书的,还是印刷的,甚至是售卖的,都要跟着一体倒霉。不想最后的处置竟然是出人意料的轻松,着将徐继畲交刑部待堪,其他相关人等却全然不问——和上谕中提到的他所犯下的罪行相比,轻得都有些离奇了。
徐继畲因为一本书获罪,刑部拟了斩立决的处置,到了御前,因为新皇登基,着加恩改为斩监侯,一连三年的时间,每到勾决人犯的时候,总是笔下超生,直到今天。
奕回忆了一会儿,叫了一声;“佩衡?”
“在。”
“给皇上起草一份折子,我要赴行在请见。”
过密云,出古北口,一路奔波,第二天就到了热河,奕几个到了丽正门,在宫门口请了圣安,然后到军机处的值房和一众人相见,彼此热情了一番。他虽然不是军机大臣,也不是留守的‘抚局’,不过身份贵重,这一次奉旨到行在来,众人也猜得出来,一定是为了现在针对总署衙门越来越激烈的抨击言论而来。
大家都正在忙的时候,也不过作个揖,问声好,公务私事,有许多话说,却无工夫。正在这个时候,内廷的苏拉来传旨,着恭亲王一行人在书房见面。
奕不敢耽搁,带着李鸿章和宝鋆向贾祯拱拱手,快步跟着苏拉穿廊过院,到了烟波致爽殿侧的上书房中,皇帝正在和翁同龢、崇实在说话:“……当时,奴才听赵老先生说过之后,也深以其人其行为然。国家取士,原不是在追求文字堆砌之华美,词章典故运用之奥妙得体,而是在为国寻求抗直敢言之人,有益邦家,有益朝廷之策。”
“就是这话喽。”皇帝点点头,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哪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会试,殿试专尚楷书,弄得收上来的卷子,如同千人一面,人言字如其人,现在,嘿便是连这一节也做不到了。”
崇实和翁同龢都是饱学之士,当然知道这样的规矩是从何而来,不过看皇上心情很好,也就不必在这时候提及什么令人不快的话题,当下都识趣的选择了沉默。
就在这时,内侍挑帘而进:“万岁爷,六爷到了。”
“哦,让他们进来吧。”
奕等人鱼贯而入,在书案前拜倒:“奴才,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皇帝居中而坐,望着风尘仆仆从北京赶过来的几个人,神情中一片嘉慰之色:“在北京主持总署事物,很是辛苦吧?”
“臣不敢言辛苦二字,只是,外间有不知臣者,皆以为总署所设、所行,都是一些媚外之举,……”奕神色间满是牢骚,看得出来,有很多的委屈积在心头。
“这些事朕也知道,这一次便是你不上折子,本来也想让你到行在这边来一次,朕和你好好考量一番的。”他站起来,在书房的百宝格中找出一个带着小锁头的匣子,用身上的钥匙打开来,从中拿出几本折子:“倭仁和翁心存上的折子,朕都细细的看过了。给……”
“臣弟不敢”
“给你看,你怕什么?”
有内侍把折本递过来,奕三个人聚在一起,探头看了几眼,内容不必多说,都是老生常谈,认为总署衙门‘办事无礼’,唯知‘抑民以奉外’,于北京用来修盖各国使领馆的东交民巷一带,‘征用民田民居,百姓难舍祖业,又不敢违背朝廷法令,每每含泪而去。’等语。
奕不敢多看,合上折子跪了下来:“倭大人所言句句属实,东交民巷拆改之事,总是臣处事操切,有不公之处,请皇上责罚。”
皇帝无疑很满意奕的表现,轻笑着一摆手,示意他站起来:“总署衙门的事情是朕诏准了的。百姓不明其中究竟,只以个人所失所得为计,自然也就会有不满之声。百姓是天下的根本,所以你们回去之后,要认真的把和四方外朝与我天朝交往的意义晓谕彼等,尽可能的安抚百姓,另外,在京中另外给这些人安排居所,总要让居者有其屋才是正办。”
奕又是惭愧又是佩服,他说:“朝中大政全靠皇上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秉承,这等乡民小事,臣等不能自主,也要靠皇上公傅慈祥之德,实在令臣惭愧。下去之后,当细心筹划,奉旨施行。”
“这些且不忙着说。各国公使馆的建设,现在怎么样了?”
“这一节,请李大人和皇上回。”
于是,李鸿章说:“各国公使馆皆是各国领事馆衙门自行设计、规划图纸,然后雇请我国民夫从中搭建,臣等出京之时,美国、挪威国、法国三国的公使馆已经初具规模。瑞典国的公使馆刚刚开始动工,还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交付使用。”
“百姓呢?于这等事可是有什么观望之情吗?”
“是。回皇上话,臣在各国领事馆工地前也曾经问过操执役的百姓,都说洋人虽然语言不通,却很是客气,而且工钱给得很大方,尤其是经过英国领事馆的建设之后,所以,新建的各国领事馆建设之前,来参加者络绎不绝,很是踊跃的样子。”
“那就好,一来百姓可以赚到钱;二来也可以通过这样的工作,让各方夷人认识到我天朝百姓的能力和热情。于两国交往,也是大有好处的。”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向外走了几步:“京中事物繁忙,你们难得到热河来一次,老六,明天见过老太妃,给老人家请过安,就回去吧。”
“是。”奕答应了一声,又说到:“皇上,臣弟有不情之请,俯请圣上诏准。”
“是什么?”
“原太仆寺少卿徐继畲,翰苑前辈,在福建巡抚任上之时,于外夷交往事物略有所得,臣以为,是不是可以请旨,”他口中说着,偷偷的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将徐继畲派往臣弟的总署衙门,任同文馆教习之职?”
“徐继畲啊?”皇帝望向头顶的藻井,好半天的时间才摇摇头:“这件事,等过一段时间吧。朕再想一想。”
奕不敢多劝,答应了一声:“是。”看皇帝没有更多的交代,几个人跪安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