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读圣祖仁皇帝实录,康熙31年的一段上谕让朕有感于心。那段上谕是这样说的:‘……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且长城延袤数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
口中提及圣祖皇帝,君臣两个各自离座,老臣更是毕恭毕敬:“圣祖仁皇帝天纵之姿,诚是我的大清明君典范。”
“……诚如圣祖仁皇帝所言,修缮长城所费几何?又不可面面俱到,只可做消极抵抗。海防也是同样。我大清海岸绵长,若是处处修建炮台,耗资砩靡尚在其次,夷人的船却是可以活动的,此处有炮台,久攻不下,转而到其他沿海城镇抢攻,我大清兵勇疲于奔命,更无御敌于国门之外之法。久而久之,养此无用之兵,必成朝廷赘疣。与其这样,不如把养兵之资拿出来,做兴建我大清第一支海上武装的经费。第一可以解决漕运改为海运造成的冗员之弊,二来也可以做到何处有警,驾船到何处迎敌。”
“皇上圣虑周远,臣自愧不如。”
“不要你拍朕的马屁。”皇帝缓缓坐下:“此事只是朕的构思,距离真正的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总是要靠你和朝中大臣宣力辅佐,方可以尽其全功。”
“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那倒不至于,不过,不论是漕运之事,还是漕丁安置抚慰一事,你……”他停了一下:“怕是会很受那些清流之士的抨击,也会替朕受很多的委屈啊。”
杨殿邦最后一次跪倒:“只要于我大清有利,于皇上有利,于万民有利,便是让臣受尽天下万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如此甚好!”皇帝最后说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用心办差,便不用担心朝中有人会对你挑挑拣拣,万事有朕为你做主,尽管放手去做。”
第15节 贿言买参(1)
军机退值,陈孚恩回到府中,换上便服,在丫鬟的服侍下点上两筒黄、松、高的烟泡,美美的躺下吸饱,老人翻身而起:“来人!”
“老爷。”管家陈泉走到近前:“有什么吩咐?”
“到帐房里拿送节敬的单子来看。”
京中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乡、世交、年谊的渊源,笼络着一班名士。其中师生的关系最重,便是不曾受业的亦可拜门。在节敬的单子上看了看,一个薛福尘的名字赫然在列,他是道光18年的进士,是他不折不扣的门生,所以端午节敬的单子上,他被列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两。
“告诉帐房,再封二十四两。另外再看看,有什么扇子之类的东西配四样,送到薛老爷那里去。”
于是帐房封好二十四两银子,签条上写的是“冰敬”。四色礼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两匹江西万载的细夏布、一卷高丽纸、两瓶广东巡抚叶名琛所送的“英吉利酒”。陈孚恩亲自检点,派人送去以后,又通知门上,薛老爷一到,立刻接见。
果然,礼一送到,薛福尘跟着便来道谢。三节有所馈赠,可谓是理所当然,此外有什么“冰敬”、“炭敬”,则事出例外,必有缘故。他总以为老师是有什么“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写文章,或者代为阅卷,因而寒暄过后,便率直请示,有何差遣。
“天气越来越热,何敢有所烦劳?”陈孚恩摇摇头说:“近来心里烦得很,难得老弟来谈谈。你不忙走,我们酒以消暑,曲以遣闷。”
所谓曲以遗闷,是要招雏伶侑酒,恰投薛福尘所好,大为高兴,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师有兴,自当奉陪。”
“时候还早。”陈孚恩的打算是先谈正事再行乐,所以急转直下地说:“近来看过宫门抄了吗?”
“哦。”薛福尘有心想说:“难得看一回。”又觉得这样的说话似乎有点像是对仕途升腾毫不关心的故作清高之语,当下老老实实的摇摇头:“还没有。”
“皇上对杨翰屏上的漕运弊政的折子大加赞赏,还下了口谕,赏赐他双眼花翎,回任之后一体办理漕运改革事物。”把今天见面的时候皇帝的说话和对方说了一遍,陈孚恩接下来又说:“我朝立朝的宗旨便是敬天法祖,祖宗的成例,万万不可变更。偏有像他这样的小人,只因为一己之私,怂恿皇帝把祖宗成法抛开一边?亏他也是两榜进士出身,简直让人齿冷!”
他把话题一转,又到了对方身上:“以老夫看来,讲官的本分,还在书本上。虽然拾遗、补阙,亦为讲官的职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这一层,彩益,不是我恭维你老弟,象你这样子丹铅不去手,才真像个翰林。”
这两句恭维,又恰恰碰在薛福尘的心坎上:“老师谬奖。”他感激地说:“如今一窝蜂哗众取宠,只有老师知道门生的志向。”接着便细述近来用功的情形,《汉书》的补注,《水经》的笺释,做成了多少条之类。
“好,好!”陈孚恩不断夸奖,等他说完,便又问道:"我记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学生京察在二等。”
陈孚恩沉吟不语,那意思仿佛是在盘算,如何为薛福尘设法升个官似的。
薛福尘心中在想,今年是乡试的年分,能够放一任主考也不错,不过总得要广东、江南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见这位“中堂老师”的一个情。正这样在盘算着,陈孚恩已经开口了:“彩益,我再留你在京里住两三年,替大家立个好学敦品,文章报国的榜样。等资格够了,放出去当学政,我一定替你觅个‘善地’。”
学政是差使而不是官职,但一省之中,与将军、督抚平起平坐,体制尊崇,而且他也颇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负,所以听老师许下这样一个愿,自然欣慰,起身请安,连连道谢。
“近来言路于此事太过安静。彩益,你也该讲讲话。”
这便是开门见山道破本意了。薛福尘也终于明白,送炭敬、赠仪物、许心愿,都是为此。不过也不需亟亟,且先把老师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说。
“我倒要请教,象这样聚讼纷纭,想到就说,想到就做,不计后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彩益,你熟于朝章典故,想来必有所知?”
“是!”薛福尘答应一声,脑中细细搜索,想起《乾隆实录》中有一件上谕,随即答道:“乾隆初年,给事中邹一桂曾有一奏,以为各地奉旨办差,于成法略有更张,科道不按成例而行,请申饬禁止……。”
“着啊!”陈孚恩很起劲地打断他的话:“和今日之事可谓桴鼓相闻。朝廷办事有成例,各地督抚也各有成法可循,焉可随意变更,将祖宗所遗一概丢开,全以个人名利为攸归?邹一桂这个折子,真正是洞见症结!不知道乾隆上谕怎么说?"
“高庙(乾隆是年号,庙号是高宗,后世提起的时候,可以使用庙号以为称呼)亦认为不可。将他的折子交部议处,将科道参差的意见,一并叙明请旨。”薛福尘看看老师的脸色,知道这个答复不会让他满意,所以一面答话,一面寻思,又想到一个很好的成例,紧接着说:“后来又有个御史,在奏章上为督抚说话,认为‘……时移世易,各地督抚当有临时决断之权。’奏章上到御前,碰了个很大的大钉子。这位御史大概姓范,名字记不得了,为了一件盗案,这位范都老爷上疏,请皇上撤回原折,不必交部议奏。高宗大怒,我还记得是这么申饬,‘……至于请朕撤回原折,无庸交议,竟似国家政务,弗资六卿,诚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属妄诞,着严行申饬!’”
“申饬得好,申饬得好!御史讲官,可以操政务之实权,则六卿可废。这话说得太透彻了!高宗纯皇帝,真正是英主。”陈孚恩停了一下,很郑重地问道:“彩益,这两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来?”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实录》就有了。”
“好!彩益,正言谠论,但愿你继武前贤。”
这便是很明显地指示,希望他根据这两个成例,奏请整饬各地督抚,以祖宗成法不可变为由,上章弹劾。这是很犯众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虑。
“如何?”陈孚恩很关切地问。
“此事………。”薛福尘有心想说,漕运大事是皇帝亲自过问的,以御史言官之位上章弹劾原也无妨,只是,能不能起到效果尚不可知。若是天颜震怒,下旨申斥,就是无妄之灾了:“皇上那里?”
“便是小民百姓也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何况皇上新君登基,自然希冀一改往日弊政,一力图强。”他慢吞吞的说道:“图强原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皇上有着这样的心思,却不知道有这般小人在堂。弄得一塌糊涂。只要有人能够剀陈厉害,皇上圣明天子,自当如武侯出师表中所言,亲贤臣而远小人矣。”
以此立言,亦无不可。薛福尘考虑一会儿,终于答应了下来。
正事谈得有了结果,心情轻松,便言不及义了。陈孚恩问道:“近来听戏没有?”
“听了。”其时已过百日,道光皇帝的梓宫尚未奉安(就是入土),在宫中自然还需敬身养性,不敢有享乐之事,民间却已经开了禁,故此薛福尘说道:“在同乐园,一连听了八天。”
“你倒是好兴致!”
“只是欲罢不能罢了。”谈及此事,薛福尘兴致盎然,仿佛提起来还有极浓的余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戏,跟八本雁门关一样,分八天才能演完。”
“又是大块文章。戏名叫什么?”
“叫《长生殿》。”
一提戏名,陈孚恩就明白了,这是出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只是这一段史实,如何能衍化成连演八天的戏?
“这是全本连台,从选妃一直到追魂,……”接着,薛福尘便形容与程长庚、汪桂芬齐名的王九龄,饰演的唐明皇是如何的风流天子,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演杨贵妃又是如何地烟视媚行,活色生香,将陈孚恩听得眉飞色舞,而终究付之于长叹“唉!想想真是你们当翰林的舒服,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从老师府中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家中,吩咐听差沏了一壶酽茶,薛福尘找出《乾隆实录》翻查了一会儿,找到要找的段落,抄录了几行,再就着陈孚恩和自己说的,于漕运总督杨殿邦擅改祖宗成法,以海运代替漕运之事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弹劾文字。
写过之后展卷自阅,不由得大摇其头,这类文字原本是要自己胸中有了成法方可动笔一气呵成,而这一次却是塞责文字,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写出的弹劾文字不要说皇上见到会置之不理,便是自己,也觉得笼统空泛,难以交差。
喝了几杯茶水,将原稿废掉重又提笔在手,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下笔的由头:以漕运之事关系到运河两岸小民百姓生计为经;以先朝皇帝敬天法祖,不可擅改祖宗成法为纬,总算是铺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