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官员匆匆告辞,出了豹房都没走,一个个袖着手,在雪地上围了个圈儿,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几句,然后各自回家……点灯熬油地写奏折去了。
唐一仙笑盈盈地回到正德房中,正德把一只啃了一半的鸭掌丢回盘子,笑嘻嘻地道:“都走了?”
“嗯!”唐一仙屈指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笑道:“我的好夫君,真是扮龙像龙、扮虎像虎,不管做皇帝还是演戏子,都是那么的传神!”
“那是自然!”正德啪地吐出一小块脆骨,傲然道:“我在宫里时本来就经常学戏。”
“嗯,说你胖你就喘,这一次你连永福、永淳和湘儿都瞒着,小心她们知道了真相找你算账。”
“那不关我的事,让杨凌自己去解决。”正德马上一推五六,毫没义气地道。
“好了,你也别忙活了,你现在怀着朕的皇子呢,赶快歇会儿吧。”正德起身,扶着唐一仙坐下。
唐一仙笑盈盈地道:“哪有那么娇贵呀?”说归说,正德的贴心关怀还是让她倍感甜蜜。
正德长长舒了口气,这出苦肉计一演,不到明天早上,各个门路的文武官员们就能全都传到,等到百官求情的奏折一上来,再顺势宽恕,这样一来杨卿独领兵权、远征塞北,就不会有那么多阻力了。否则的话,裂土封疆,不知会有多少人整天在自己身边聒噪。
这一来人人感觉杨凌是被惩罚放逐,远征塞北对比于分封山东,他在那里的举动纵然大一些,也不会有人挑三拣四了,说不定还有人幸灾乐祸呢。
正德轻轻笑了起来。
先声称要裁员,在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的时候,宣布老板要和员工同舟共济不再裁员,但是要大幅度削减工钱,直至公司状况好转。本来会因为减工钱而群情汹涌甚至强烈不满的员工在这个时候不但不会牢骚满腹,反而满心感激,这是发生在现代的故事。
可是这种对人性的理解和利用,却不是现代人的发明。
这出苦肉计,就是出自正德的手笔,为了鼓百臣之心,为了励文武之志,也是为了釜底抽薪,给杨凌切断可能的谗语谣言,让他放心地实现自己的报负,而不是时刻担心朝野的反应。
古人,有古人的智慧。
……
正德皇帝情不自禁地又回味起两个人的那番谈话,想起自“帝陵风水案”之后,自己唯一一次对他痛心疾首、大光其火的情景……
“皇上勿怒,臣就知道,一旦说出来,皇上一定会大怒……”
“朕大怒?朕何止大怒,你这个混蛋!”正德怒极,连连点头道:“好,很好,朕原以为你我君臣同心,彼此无忌,能做一对一生扶持相守的兄弟!
你现在位极人臣,权势熏天了,你开始害怕了,怕朕会把你当成眼中钉,容不下你了,朕封你为王,是你立下的不世之功。朕正想大展拳脚,做一个有为的君王,正需要你的扶保,你却把自己发配到北海苦寒至极不是人呆的地方去‘避祸’,你让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吗?”
杨凌一阵苦笑,连声道:“皇上,那个……都是孤陋寡闻的写史者夸张其事。那个……想必是苏武回来后为了炫耀自己受过的苦难,有点夸大其词。那个……可能很久很久以前是那个样子吧。那里不但现在就有城池、有居民,有适宜耕种的大片肥沃黑土地,有森林、草原和湖泊,而且天气没那么差,冬天是冷点儿,可夏天时和南京城的温度差不多……”
“那里就是天堂!朕也不许你走!”正德的手指头已经快点到了杨凌的鼻子上,迫得他不得不向后仰仰身子。
正德冷笑道:“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在北京城里呆着!等到朕天年将尽的那一天,朕要你武威王杨凌跪在朕的面前道歉,你看错了我朱厚照!杨不叛朱,朱不斩杨,除此一条,朱杨永远一体!朕要你看看,是不是做天子的,就一定猜忌寡恩、天性凉薄!”
“皇上!”杨凌一脸“痛苦”,他把头一歪,绕过正德的手指头,然后又俯拜下去,恭声说道:“皇上肯听臣把话说完么?”
“朕堵你的嘴了么?有屁就放!”
“呃……”
“说啊!”正德发完了火,一屁股坐在锦墩上,乜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我看你还要放什么屁!”
杨凌苦笑一声,他对正德坦然相告自己的担心,丝毫不藏心机;而正德之怒却是由于委曲,悲愤于杨凌会对他有如此猜忌,这个认知令杨凌很是感动。
杨凌无可奈何地道:“皇上,这个担心算是臣多余了行了吧?臣这么说,只是把一个可能说出来,推心置腹地讲给皇上听,臣视与皇上这段君臣之义重于泰山,所以才慎而重之,嗯……这算是多愁善感,杞人忧天吧。臣要是真对皇上有了猜忌,皇上您想,臣敢如实禀明么?”
正德脸色好看了些,杨凌又道:“这就像听戏,那压轴的都放在后边;上菜也是,那道主菜,没有先摆上来的道理。臣想这么做,其实还有不得不这么做的更重要的理由。皇上,臣……可以站起来说吧。”
正德哼了一声,向对面努努嘴:“坐吧!”
“谢皇上!”
“没人给你斟茶,摆什么臭架子,朕侍候你呀?想喝自己倒。”
“呃……谢皇上。”
“行了,把你那道主菜端上来吧。”
“皇上,臣先和皇上说说咱们大明的局势。先内后外,臣先说内,我朝改革吏治、税赋、土地、军队、平定内乱、兴工商,开海市,借先帝朝之积累,开本朝之中兴,国富民强,军队强大,指日可待,这是内政。
再说外,外部形势嘛,西边,内恩威并施抚安诸族,外以经济通商羁縻西域,再加上从瓦剌人手中取得扼控哈密的两条重要山脉,无论从经济上还是军事上我大明皇朝对西域三十六国都将形成强大的影响力,西域不足为患。
东边,荡平了倭寇,大明的水师从内湖驶向了大海,东海、南海尽在我大明水师范围之内,明后年就可以远至南洋乃至西洋,逐渐辐射,扩大影响。南方自不必说了,诸番国众多,彼此倾轧,难成大患,大明之患,唯有北方。
北方,我们拿回了河套草原,有了养育军马的一块宝地,而且以此为桥头堡,可以对草原部落形成一定的钳制,辽东方面待朵颜卫让出领地之后,辽东诸卫所连成一线,防御上固若金汤,再有移民拓荒耕地,融合当地女真部族之举,三五十年后,便与关内无异了。
然而瓦剌和朵颜卫是否从此就没有威胁了呢?不会的,他们的人口也在不断增加,而且草原上白灾、黑灾的不确定性,注定了他们仅仅依靠草原是难以从此安定地生活下去的。到那个时候,他们为了生存,唯一的选择,就是再度挑起战争,攻击我大明边塞。
臣想,在文化上、思想上,不断融合教化,使其与我汉人无异。经济上,至少要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他们才不会想着去劫掠别人。一亩地能养活一家子人,一亩草原连一匹马都养活不了,从完全的游牧向半农耕发展是必然的。
然而大草原受地理局限,除了少数河流区域,并不适宜改作农耕,否则只会变成一片沙漠,那么他们的耕地从哪儿来?大明不能把辽东、关内送给他们吧?那唯有向北去,那里有数不尽的肥田沃土。
臣的意思,堵不如疏,由我们大明的官吏和军队,引导这些游牧部族向北发展,逐渐从游牧向游牧和农耕并重的道路上走,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加强我们两族的融合。通商、同盟、婚嫁,渐渐的,他们就会被我们汉化,变成我们的一分子,再无汉夷之分,这个计划需时长久,却是最稳妥而且一劳永逸的办法。
皇上封臣为王,臣却自请出关远赴塞北,其实与此干系重大。与蒙古部落结盟,开拓北方草原,没有一系列经济、文教、宗教、政治措施跟进的话,是不可能筑固开拓的土地并且和蒙古人利益共享长久合作直至完全融合的。
然而建立城镇村落,委派官吏,驻扎军队、发展文教、兴起工商、移居汉人、屯田开荒,并且方方面面都涉及两族共处,派驻的官员哪怕是一位总督巡抚,那权力也是做不到的,而一位就藩的藩王,却可以做到这一点。
以藩王临机专变之权,降之以威、许之以利、化之以文、推之佛道儒教、广布眼线喉舌、兴之农牧工商,数管齐下,大明边界,将可以扩张至八千里外极北天涯!
皇上,黔宁王沐英是太祖的养子,又是功勋卓著的开国大将,论功勋,臣不及他;论亲疏,半斤八两。太祖皇帝能让他就藩云南,永镇边陲,世世代代与大明同在。何以皇上却视让臣就藩塞北如同充军发配呢?咱们君君臣臣、子子孙孙下去不好么?”
正德皇帝被他忽悠得有点晕,没想通为什么留在京师做逍遥王就不能君君臣臣、子子孙孙,非得发配边塞才成。他疑惑地问道:“那……极北之地,真的不是四季酷寒的不毛之地?”
“皇上您想,苏武牧羊,那羊吃的是草,如果那里真是一年四季,冰封雪飘,能够长草么?极北之地,的确是长年冰封不化的,可是皇上,西伯利亚地域之大,不下于我天朝现有国土,我大明有四季长春之南,有冬夏分明之北,那个地方就有冬夏分明之南,四季长冬之北,不宜居住的只是极北之地,这么说皇上明白了吧?”
正德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杨凌又道:“皇上,西方罗斯国索菲亚皇后,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此人对西伯利亚诸汗国挑拨离间,致使各汗国征战不休,国力日渐衰落,恐怕用不了几年,罗斯国就要起兵东征,逐一吞并,占据这万里江山了。
现在已是时不我待,皇上若有志做一个秦皇汉武般的帝王,为何不成全臣做一个蒙恬王翦、卫青霍去病似的名将?没有秦皇汉武的雄才大略,世上哪有这些战神般的将军?没有这些骁勇善战的将军,如何成就秦皇汉武的丰功伟绩?
皇上若是关爱臣下,就该放手让臣去做,成就你我君臣一段佳话,而不是让臣逍遥自在,老死京城!”
杨凌越说越激动,站起身道:“皇上,自秦始皇筑长城,唯我大明一朝修缮建筑最为用心,关隘重重,兵部准备再建的隘口堡垒达数百处之多,却仍防不防胜边患不断,九边重兵屯集,所费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