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以末将之见,是否先派出探马探听各路消息,派小股部队出城诱敌,大队人马徐发呢?这里距泰安并不甚远,我们应该来得及赶到的。”
陈鸿蒙双手据案,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盯着手下的将领们。此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矍,三缕长髯,倒是一部好胡须,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清逸脱尘,实是一员儒将。
慢慢的,将领们终于安静下来。陈鸿蒙满脸肃杀地开口了:“我知道诸位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而是出于战事考虑。但是,此乃钦差剿匪总督杨大人下的死命令,明日卯时兵马未到者,领兵大将皆斩,各路兵马齐聚泰安,有的现在早已在行军路上。
杨虎纵马洗劫,攻城略地屡屡得手,全因我各路兵马调动不灵,各行其是。这其中未尝没有将领抱着自扫门前雪的态度,才纵匪势大。我等皆是山东守将,守土有责,不可离弃,一味地据城固守,贼酋占而不走,何日方休?”
他把手向帅案旁长身而立的一位年轻将军一指,说道:“此乃兵部骁骑尉伍大人,是钦差总督所差督战将官。威国公爷以明修栈道之计,暗举一半兵马已自德州星夜兼程而来,克时即到。
我等为敌诱饵,未尝不是决战之先锋。各路兵马,络绎如珠,连绵而不绝,后顾已无忧,尚有何所惧哉?杨虎,一草寇耳,却肆虐山东久矣,实是你我为将之耻辱。我请各位齐心协力、背城而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但有临战言退者,杀无赦!”
陈鸿蒙脸色忽然狞厉起来,凶狠地瞪起眼道:“忠义留于青史,胜负决于明日!尔等听明白了吗?”
众将悚然一惊,齐齐拱手道:“末将明白,谨遵将令!”
陈鸿蒙点点头,脸上杀气忽然一收,他一转身,倏地走到大帐一角,众将官抻长脖子看去,只见陈大人从帐角小桌上拈起三枝香来,点燃了拜了三拜,然后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上边神龛中供着三清大帝,三位老神仙面目和蔼,慈祥可亲。
第374章 害中取利
士卒们顶盔挂甲一路疾行。一万步卒、五千骑兵,其中三千是杨凌自京中携来的外四家军铁骑,另外两千是德州守军。
杨凌坐镇德州,根本不是为了留在这座军事重镇督战,其志实在杨虎。他停驻德州,是因为德州的重要性不亚于济南,不把这里安顿好,他无法放心驰援泰安,同时又可借此麻痹杨虎,暗暗调度各地守军。
刘六精骑三万,军队素质要高于杨虎,但是人数较少,尤其不擅攻坚,按照常理,没有数倍的精锐战士,要攻下一座苦心经营多年的军事要塞,难如登天。然而官军的士气低落导致战力严重低下,再加上德州守军鱼龙混杂,来源不一,所以很难做到令行统一,其结果就是援军多了,但是没起到一加一等于二的效果,反而比原来更弱。
这就是木桶原理,如果组成木桶的木板长短不一,那么这个木桶的最大容量不取决于长的木板,而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守卫城池,需要部队整体配合、协同作战。一支部队的战斗力强弱、整个战役的胜负,很大程度上不是取决于某几个人或某一支队伍的超群和突出,更取决于它的整体状况,取决于它是否存在某些突出的薄弱环节。
德州军有官军、有巡捕、有乡兵丁勇、有民壮,而且官兵来自四个地方,派系山头众多,将这么一些人捏合起来,难度可想而知。杨凌在德州临战之际果断以刑杀立威,整肃统属不一的各路军队,树立罗士权绝对的指挥权和个人威望,就是为了让他能负起坚守德州的责任。
他把保定、天津两支数量最大的援军分别安排到桑园口和十二连城,把德州本地守军全部调回德州城,同时把易于指挥和听命的团练部队也留驻德州,加强统一调度能力,保证了德州这座军事要塞的安全。
待军心士气稳步回升,罗士权令出一门,足以统御德州守军,杨凌这才突然誓师,亲率一路兵马,趁夜悄然离开德州城,星夜驰往泰安。德州城头杨字帅旗不撤,刘六刘七根本不知道杨凌已悄然离城,并带走了一万两千人。
此时德州城内还有两万六千官兵,正常情形下也能与刘六大军僵持,何况还有桑园口、十二连城两路大军互为倚助,刘六大军不知底细,加上自己伤亡惨重,于是转强攻为僵持,表面上仍气势汹汹,摆出意欲决战的姿态,其实际意图已转变为拖住杨凌及德州军队、配合杨虎夺取泰安、济南。
杨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划不可谓不大胆,但是为了减少杨虎在山东的流毒,将大明损失减小到最低程度,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山东地境越发溃烂,恶性循环,匪只能越剿越多。
官府对外宣传响马盗、白衣军如何为非作歹、裹胁乱民,其实有些事是很难对外言明的。百姓从盗,杨虎、刘六短短数月间聚兵数万,绝不仅仅是靠裹胁利诱的办法,朝廷施政过苛也是缘由之一。
河北、山东百姓百余年来为了保证明军边马的供应,马户的徭役负担极其沉重。为了保证养好马他们要付出很大代价,不仅耽误农耕,而且当所养马匹死亡或种马孳生达不到定额时,还要赔偿损失,一贫如洗的农民不得不卖田产、鬻儿女,以充其数,实是苦不可言。
当边军暂时不需要那么多马匹时,官府也不会把成马全部收缴,他们同样承担不起这么庞大的军马饲养,于是仍要养在百姓家中,这些为了节省开支散养农户家中的成马,就是杨虎、刘六两支队伍迅速聚敛使用的大量战马来源。百姓负担如此之重,以致当时有人慨叹“江南之患粮为最,河北之患马为最”。
同时河北山东一带近京畿,富绅豪商不及南方多,但是官僚地主却如过江之鲫。以衍圣公来说,作为山东的大地主之一,拥有百万亩良田。那是什么概念?附近几县的百姓统统都是他的佃户,作为地主如果稍稍刻薄贪敛一些,就有数县百姓饱受荼毒。
马政压榨、土地兼并,土地兼并造成草场减少,反过来使马政剥削更加严重,朝廷涸泽而渔的做法,使许多百姓对官府怨憎不已,这也是反叛队伍一旦破坏了百姓生存希望,他们根本不寄望于朝廷,而选择从匪的原因。甚至一些久被官绅地主压迫的农民,主动接济援助马贼,而视官府如仇。
因此,即便山东不是地理上太接近京师,就凭此地的社会环境容易滋生反叛者,容易成为白衣军的稳定根据地,杨凌也不能不重视,不能不尽全力铲除这个大患。
战马嘶鸣,战旗猎猎,轻装快马,雄壮剽悍的骑兵队伍飞驰在前,乔四海率步卒尾随与后,乔四海参加过抗倭战争,临战经验丰富,而且善于打埋伏、打突击,正堪重用。
阿德妮一身戎装,坐在杨凌身边,她的头盔放在一边,一头亮丽的长发披散下来,英武中透着柔媚,更显明媚照人。
杨凌轻轻揽住她的腰,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一会儿到了禹城,你还是随乔参将行动吧。泰安那边,兵马众多,我怕照顾不了你。”
车子颠簸着,阿德妮轻轻握住杨凌的手,柔声道:“杨,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并肩作战呢?我并不只是会乘船打仗,我的马术也相当不错呢。你……对战果没有把握?”
杨凌摇摇头,沉思道:“不,此战杨虎必败。他的军队猛则猛矣,不过这么短的时间聚集这么庞大的军队,他是没有时间整合约束的,战事顺利时为了争夺财物,他们个个骁勇如虎,一旦遭受重挫,立即土崩瓦解。匪,就是匪!”
“局部来看,他们数量占优,实际上同朝廷大军相比,他们仍是势单力薄,军队作战全凭一股气势,那些从匪的贫苦农民没有多少作战经验,更没有数十万大军混战时彼此协调配合的能力。”
杨凌冷诮地道:“他们的优势是机动灵活,作战可以出其不意,可是杨虎一直没有考虑建立牢固的根据地,把山东作为大后方,士兵们一直疲于奔走,我想现在军需补给已经出现了很大困难。这就便于我集中兵力,予以击破。”
阿德妮点点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说道:“这一战能全歼杨虎叛军么?”
杨凌摇摇头,叹道:“谈何容易,就是军神,也做不到这样的战果,除非杨虎誓死一战,决不后退。否则就算我调来百万大军,不惜财力步步设堡,层层包围,封锁所有交通要道,他要率一支轻骑快马脱离我的围剿包围圈也易如反掌。”
阿德妮的黛眉轻轻蹙了起来:“我明白的,就算在我们那么小的国家,一支很小的反叛队伍,围剿起来也是相当困难的。不过……这一来他们到处流窜,怕是会给国家造成不小的麻烦。”
杨凌在她颊上吻了一记,微微笑道:“也不尽然,战争如果能好好利用,造成的破坏未必就比利益大。”
杨凌目光闪动着道:“北战鞑靼,我们和朵颜三卫还有女真三部建立了战略联盟,同时带动了双方互市交易,作为交换条件,我们在辽东设立了很多大型牧场。
打倭寇,我们趁机壮大了水师,建造了新式战船和火炮,把百余年来沦落成贼窝的东海诸岛全部拿了回来,于琉球驻军,北控日本,将黄海、东海置于手中,保障了海运通商。
帮助满剌加与佛郎机一战呢?辖夷州,控南海,驻军于满剌加,随时可以把势力伸向印度洋。同时加快了东西方交流,即将而来的商业交流还将带来东西方的文化碰撞和融合。
就算是在四川平定都掌蛮,趁机彻底瓦解了这个百余年来不断作乱的部落,将云贵川三省的战略要冲叙州牢牢地控制住,同时震慑了越来越跋扈的巴蜀十五位土司。促使朝廷改变了容易引起民族争端的固有政策。
战争,如果只是打个痛快,只是取得战场上的胜利,那才是真的失败。你家相公我平北虏、平海盗、平倭寇、平南蛮、平西夷各有斩获,那么平匪呢?有什么好处?美丽的海盗男爵阁下,你来说说看。”
阿德妮嫣然一笑,揽住他的腰,懒洋洋地道:“亲爱的,挨着你,人家才不愿意想这些费脑筋的事儿呢。再说,对大明你远比我熟悉得多,现在又是大明的公爵,人家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说来听听嘛。”
杨凌被她的柔媚可人逗笑了,在她丰隆动人的臀上轻捏了一把,他才开口道:“同这些战争相比,这次白衣军、响马盗作乱,固然有为首几个人的个人原因,可是他们能拉起这么大的队伍,就不能不叫人深思了。
山东之乱,源于河北。河北之乱,源于朝廷。朝廷之由,起于体制。这才是此次叛乱的根源,这个根源不解决,就算我打一百次胜仗,杀上一百万人,也不过是扬汤止沸,治标而不治本。
就算刘六死了,杨虎亡了,说不定马上又冒出来一个新的刘六杨虎,流贼杀之不绝,受苦的始终是百姓。只有釜底抽薪,清除积弊,让百姓有条活路,才能真正彻底平息流贼作乱。然而要治本谈何容易?
它要触及的是整个大明统治阶层的现有利益,这个阶层包括公侯勋卿、朝中百官、天下士绅,甚至各地藩王、世家、豪门,就算是皇帝,也触逆不了这么庞大的力量。然而,借由流贼叛乱,深受其害的不只是平民百姓。
整个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都会深受触动,他们自然会意识到要想长治久安,获得长远利益,就必须让利于民,采取有力措施缓和社会矛盾。许多平时难以撼动的积习、旧制,就可以迎刃而解。”
杨凌淡淡笑道:“说实话,我打过这么多仗,在朝中费尽心思做了一些改革,还从未触及大明体制上问题,这一次……这一次是个好机会,这一仗,对我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一仗。阿德妮,我的真正战场不在这里,而在朝中,打赢了那一仗,我才是真的取得了胜利。”
阿德妮抬起头来,望着杨凌的目光,忽然发现熟悉中增加了一点陌生的味道,那种眼神,睿智刚毅中带着些无情的杀伐决断,他在论政时不再带着强烈的个人感情了,而是能够冷静地从长远利益去考虑问题,这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应该具备的素质。
“他是真的无力借此一战全歼白衣军,还是故意纵匪为患,借此推动他的政策施行,以达到利益更长远的政治目的?”
阿德妮心中忽地闪过这个荒诞的念头,随即暗暗自责:“我怎么能这么想呢?不会的,杨永远做不了一个冷酷的政客。他只是因势利导,尽量利用无法制止的不利因素,来创造有益的事情。”
杨凌倒没想到阿德妮心中转了半天念头,居然会一时把他想象成一个冷血政客。他温香暖玉满怀,可是因为此时正在思忖着自己的打算,越想前途越是光明,兴奋之下,双手温柔的抚慰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没有思及于欲,阿德妮倒娇颜酡红,喘息渐渐粗重起来。
杨凌仍无所觉,含笑说道:“你想不到也不怪你,战争运作得好,能对政治、科技、经济产生巨大拉动作用,我也是从美国……喔,从每……每个国家的战争史中思考摸索出来的。
临战不慌,尽量化不利为有利,自混乱中创造条件,就可以把战争的损害减至最低,甚至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破坏。战争是国力的拼搏和消耗。为了应对战争,运筹得好,可以增长财富、拉动国民经济发展,失去算计,则会导致穷兵黩武、祸国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