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感激地看了杨廷和一眼,忽然觉得这个小胡子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了。他却不知道,杨廷和肯帮他说话,是因为杨廷和就是四川人,抓捕凶手有蜀王牵头就够了,真把刘瑾这个大祸害派到四川去,领着东厂、内厂一大堆如狼似虎的番子,还不得把天府之国变成地府之国呀?那得祸害多少百姓?
正德痴痴地反问道:“善后,什么善后?”
“这个……”刘瑾一句“关于内厂、海事衙门”差点儿就吐露出来,连忙改口道:“杨大人受宵小之徒所害,为国捐躯,他屡立战功,威名赫赫,朝廷应该追谥褒奖,操办丧事,以示皇上的恩宠和厚爱呀。”
李东阳听了顿觉不妥,那是堂堂一品大员,尸体还没找到,这就操办丧事,岂不草率了?可是想到那是半座山塌了下来,用了三天外围都没清理干净,那些巨大的石块垒压成山,肩扛木撬,真要找出尸骨来还不定猴年马月呢。
这么长的时间,风吹雨淋、虫蛟蛇噬的,衣服都烂光了,谁有办法找出哪一具才是杨凌的尸骨?自己再干预就不免有失长者厚道了,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正德心里乱乱的,全没了主意,听了便像木偶似的点点头道:“好!那就……为杨卿操办丧事,朕要给杨卿风光大葬。马上传旨,命翰林院正副掌院学士,都察院两位主官,还有六部九卿及主要大员,赶来为杨卿议定葬仪谥号,朕要追功褒奖。”
他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候着,群臣齐了再来唤朕,朕去看看一仙。”
正德皇帝带着两个小太监走了,刘瑾忙活这一阵,出了一身透汗,只觉鼻管儿透亮,伤风好像已经好了,也忙出门传旨去了。
三个内阁首辅大臣相视一叹,默默地寻了个位置坐下,各怀心思,为政局、为前程忧心不已……
正德的琴箫竹庐中静静无声,路旁植的竹子已经满枝黄叶,在微风中发出干脆的沙沙声,显得萧索而毫无生气。
正德踽踽独行,两个小太监远远地缀在后边,一声不敢言语。正德轻步走进竹庐,见唐一仙已经换下了那套绯色衣衫,穿着一身玄衣玄裤,腰束一条白绫,纤腰欲折,伏在桌上,正哀哀低泣。
正德走过去,见桌上放着一条白绢,应该是唐一仙刚刚撕开的,唐一仙的嫩白的颊上沾着一串晶莹的泪珠。正德微微一叹,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唐一仙张忽然一下子站起来,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
正德心中也一阵难过,目光莹然地道:“一仙,不要难过了,朕……朕听了心里也难受得紧。”
唐一仙泣道:“我想起初次遇到你们的事,想起了在神机营军营中、想起了在大同和你们重逢,心里难过得很。我本以为你们既是君臣又是手足,我……也有个疼我爱我的大哥,又有了你,我们会永远快乐地在一起,可是……”
正德黯然,哑声道:“在我心中,杨卿实像父兄一般亲切,朕也以为可以和他君臣手足,一生一世,谁料……一仙,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朕放心不下你,才过来探望,一会儿还要赶回去,给杨卿办理后事。”
唐一仙离开他的怀抱,轻轻拭去眼泪,低声道:“我不只是难过,我还在担心,不知道幼娘姐姐知道了消息,她会……会怎么样。”
“幼娘姐……”正德张了张嘴,也只能无言以对。
两个人依偎着,心绪飘浮,思忆着往昔种种甜蜜,此刻却尽是辛酸。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黄门站在门口儿细声细气地道:“皇上,诸位大臣都到了,恭请皇上议事。”
“知道了。”正德擦擦眼角,起身欲走,瞧见桌上那条白绫,便顺手拿起,缠在自己的龙袍上,唐一仙吃了一惊,脱口道:“皇上!”
“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小黄、厚照,你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正德皇帝抿了抿嘴唇,将白绫系紧,大步迈出房去。
正德的大宅,那间集卧房、书房、议事厅于一体的夸张得不像话的大房子里,挤着当今朝廷控制着朝政运作的所有主要官员,杨凌遇难的消息每个人都知道了,不管是真伤心还是真欢喜,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悲伤、凝重之色。
正德皇帝进了房间,众人看见皇上居然腰缠白绫,都吓了一跳,督察院左都御使刘琯竖起眉毛就要上前进谏:岂有此理,君臣父子,人伦大礼,岂有君为臣戴孝、父为子披麻的道理?
杨廷和眼尖,立即瞪了他一眼,目光凌厉,饱含警告意味,刘琯不觉止住了步子。
“真是愚腐,这也不分个时候,皇上正满肚子火没处发呢,现在上前触霉头,最轻也得立马罢官为民。”杨廷和甩了甩袖子,他碰了多次的钉子,总算了解了小皇帝的任性和不拘常礼,现在清流派势力大弱,岂能再有损失?
操办葬礼的规格要和他的职位相称。这职位,一般对有功之臣要在原有职位上再加封个职务或爵位,职位定了定谥号,然后再研究丧葬规格。
杨凌已是一等侯,爵位加无可加,众人便琢磨着给个荣禄大夫或者三师三公的称号,然后再定谥名,不料正德皇帝早有主意,一开口就是封国公,把众人吓了个目瞪口呆。
大明除了开国一朝封过异姓六王和几十位国公,后世之臣有再大功勋,都没有封国公的,他们功劳再大,总大不过开疆拓土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吧?所以虽然没有什么规定不能再封王封公,却一直没有大臣再配封这一官职,也没人敢奢望这一尊荣。
杨凌虽然北驱鞑靼、东平倭寇、南降佛郎机、在四川又平定了百年来不断叛乱的都掌蛮,扬威于大明诸藩国,可是封国公未免太隆重了,一时群臣面红耳赤,跪在地上头磕得咚咚直响,苦劝皇帝收回成命。
正德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道:“杨卿的功勋连追谥个国公都不成么?必须有开疆拓土之功?满剌加失而复得算不算?东海数十岛,千里海域被弃百年,沦为海盗巢穴,如今重回大明治下算不算?都掌蛮一直是国中之国,不奉号令,如今改土归流算不算?什么荒唐?朕还想封王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了?都少跟朕讨价还价!”
众臣左劝右劝,正德冷笑不语,倒是刘瑾先不耐烦了。
人家刘公公是个干实事儿的,追谥嘛,给多大的官儿怕什么呀,就是追封他个皇帝有个屁用,人都死了,县官还不如现管呢,何况死官?在这些虚头巴脑的事儿较什么劲呐?赶快把这事儿都解决了,人家还要研究研究内厂和江南海事衙门的事呢,那可不是权就是钱呐。
刘瑾把眼一瞪,咳嗽一声,大步走到御案前,高声说道:“皇上英明,老奴觉得杨大人的功勋追封个国公绰绰有余,要不是有祖宗们的战功压着,杨大人封王都不成问题。再说了,总不成开国一代可以封王封公,后世臣子统统不能有此功劳吧?”
焦芳趁机跪倒道:“刘公公说的是,这样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有开疆拓土之功的臣子,不是只有太祖一朝才出。今日追封了杨大人,激励群臣为大明开疆拓土,如果来日有人封王,臣不认为皇上是逾越祖制,因为那时大明的疆土必是不断扩大,皇恩浩荡,远布于八方极远之地。”
刘瑾是内廷首相,如今还控制着吏部和都察院、御使台的绝大部分官员,他一出头赞成,这些人就知道老大的意思了,于是许多出言反对的马上也厚着脸皮改口赞成。杨凌一派的人在威武侯不在京的时候,唯焦芳马首是瞻,他一出面,便也纷纷应和。
再瞧正德皇帝的脸,越来越长,十分难看,王华和李东阳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这是大势所趋,可不能容那些言官继续表忠心了,于是二人齐齐跨出一步,也拱手赞成,这样一来,杨凌的国公之位就当定了,略略一议,决定追封杨凌为威国公。
随即,便要由皇帝颂予谥号。谥号常用的吉字共七十三个字,按规矩,在一般情况下,亲王应赠予一个字的谥号,郡王两字谥,大臣也多是两字谥。两字谥的话,就要分文官和武官,文官的谥号皆以文字开头,武官以武字开头。
杨凌战功赫赫,照理说该是武将,以武字开头,可是他却是同进士出身,詹士府太子侍读,而且引进农作物,改良了农业;开海解禁,加强了商业,新帝登基后,许多政令条文都有他参与的意见,包括刘瑾进谏的那四十多条激进改革条款,杨凌都在其中提出过自己的见解,并最终经皇帝批准予以颁布,这么说来该封文谥。
一群学究对人的身后之名实比生前的事还要重视,就文谥武谥又争来争去,半天不见结果。正德皇帝烦了,“啪”地一拍桌子,来了个一锤定音:“不要争了,杨卿文武全才,文治武功皆有建树,赐杨卿四个字的谥号,文谥武谥都要!”
皇上金口玉言,都下了旨了,那就照办吧。
文在武之前,众官员就开始先议文谥,自宋以来,文谥之中“文正”是最高荣誉谥号,司马光、范仲淹,都曾获谥“文正”,而本朝,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方孝孺获此殊荣,称“方文正公”。
方文正来之不易呀,那是用灭十族的代价换来的,谁能比他狠呐。杨凌都从世袭侯爷变成世袭国公了,荣宠无以复加,再给他个最高封号,谁能服啊?
这些言官眼热不已,天下的读书人也不服。要知道,官职再高,总是一时,可这谥号,可是千秋万载,永载青史的,那是对一个人一生的评价。
司马光、范仲淹做过宋朝的什么官儿,谁现在还记得清楚,谁还在乎?可你只要一提他谥号“文正”,凡是读书人没有不肃然起敬的。
“生晋太傅,死谥文正”是为人臣者追求的最高目标,便宜不能都让他占了,于是文正谥号被众官员自动忽略,开始继续议下一个字。
谥号专用吉字共七十三字,文臣适用的吉字排行依次是正忠恭成、端恪襄顺等等,武将则是忠勇穆刚、德烈恭壮等字,位次定高了大家心里不平衡,定低了皇上不乐意,一个谥号说道大着呢,不好办呐。
刘瑾很无聊地看着这些掌管着江山社稷、亿兆百姓的大臣们为了一个破名号斤斤计较,寸步不让,在那儿引经据典地讲个不停。可这玩意儿学问太深,他也不懂,插不上嘴。
不但他插不上嘴,正德也听不懂,常常一个字拿出来,大家就能从三皇五帝开始讲起,讲得头头是道,然后说为什么用这个字行,用这个字不行,正德也觉得莫测高深,毕竟杨卿过世了,这是极为隆重的事,草率不得,所以他也不敢插嘴,由得群臣争执。
众大臣最后终于取得了妥协,用了两个既不算太高又不太低,各方都能接受的谥字,给这位刚刚出炉的威国公定下了谥号。当下翰林院掌院院士卢瑾满头大汗地上前拜道:“启奏皇上,臣等已给威国公定下了谥号。”
“喔?”心力憔悴,又被他们烦得昏昏欲睡的正德皇帝精神一振,马上坐直了身子:“快讲。”
“臣等,三公、六部、九卿及诸位才识渊博的翰林学士,经过仔细商议,依据威国公一生的彪炳伟功和他的品性德行,在正忠恭成端、忠勇穆刚德这些适宜文谥武谥的吉字中,选取了最相宜的吉谥之字,最后一致决定:威国公杨凌的谥号为……文成武德!”
“文成武德?……准!”
……
京师西郊杨家大院异常宏伟壮观:一道加高加厚两人多高的白色粉墙,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府内的房子,大门门楣上悬挂的烫金大匾已经换成了“威国公府”。
门旁两只高大威武的石狮,都显示着主人的特殊地位。往日里,进进出出的人总是昂首挺胸,白色粉墙里是一片欢乐的世界,仿佛整个高老庄的幸福和机运都钟萃于这里。现在,它却被一片浓重的悲哀笼罩着,到处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早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