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从柳彪打听来的方方面面的消息,杨凌知道其他一些部族也在蠢蠢欲动,不过和攻击性、排他性极强的都掌蛮不同,那些部族的普通百姓和汉人相处比较融洽,也愿意往来。
反而是那些高层的土司、酋长们,担心随着和汉人交往得逐渐增多,会削弱他们对那些半奴隶似的族人生杀予夺的大权,所以尽管朝廷对他们优渥宽厚之极,赐以王侯般的待遇,仍然费尽心机想要生些事端驱逐汉民。
但是由于他们的族人同汉人交往频繁,彼此友好,他们反叛缺乏群众基础,想闹事就困难多了,所以才寄望于都掌蛮的叛乱,希望浑水摸鱼,借由都掌蛮的事向朝廷施压,索取更大的权力和好处。
都掌蛮这小小一枚棋子,背后影响的是整个巴蜀的安定局势,起落之间可就不能不慎之又慎了。想到这里,杨凌暗暗叹了口气:起兵戈易,化玉帛难呐。
……
回到大营,杨凌单独召见了鄢高才。杨凌背负双手,端详着墙上悬挂着的叙州一带地形图,头也不回地道:“鄢大人,今日听了你的平蛮八策,本官受益匪浅。看来你在这里做县令,虽因情况特殊,没有什么政绩,不过并没有一事无为,心中还是很为朝廷打算的。”
鄢高才知道杨凌特意把他唤来,当然不会是为了夸他几句,所以只是静静地听着。
杨凌又道:“依我看来,都掌蛮骄横惯了,他们不吃点亏,肯定不会低下头来认输。七日之后,都掌蛮绝不会依言释放世子,主动乞降。这场叛乱,必得武力围剿才能平息。蜀地官员最担心的,怕就是世子安危了,但本官事后细细想来,倒觉得……他们未必就会杀掉世子。”
“哦?大人何以如此肯定?”
“还是因为汉人。”杨凌微笑着转过身来,回到桌旁坐下,向他推杯示意了一下,道:“据我得到的消息,很早以前,就有汉人流民、山贼和军犯遁入都掌蛮的地盘,投效他们。
都掌蛮人虽然勇猛善战,尤其在丛林山地中如鱼得水,来去自如。不过他们到底愚昧落后,缺少心机,打仗也是直来直往,根本不懂用诈降计。成化年间,朝廷派兵招抚,都掌蛮人近三百位酋长被那个蠢御使杀掉,随后都掌蛮人竟会预布伏兵,然后向贵州都指挥使诈降,杀死五千多人,就是为他们所用的汉人所出的计谋。”
“本官笃定他们不会杀死世子,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在都掌蛮人眼中,既然不能用世子来胁迫我们,他就失去任何价值了,很可能会杀他泄愤。但是那些汉人一定知道一个活世子胜过一百个死世子,他们不会甘心的,所以一定会劝阻蛮人酋长。”
鄢高才蹙眉道:“这样一来,我们不是仍然要投鼠忌器,不能尽展所为?”
杨凌摇头道:“不然,我们既不能为了世子答应他们的条件,助长他们反叛的野心,就只有果断动手。七擒孟获的事你知道吧?蛮人如果被彻底打服了,反而很难再起反心。
都掌蛮横行不法,屡屡造反,使周围各族百姓苦不堪言,就是因为朝廷例次围剿,多以失败告终,才使他们有恃无恐。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朝廷官军不可战胜,待到走投无路时,他们就只有选择降之路了,那样说不定反而是保住世子性命的唯一方法。”
鄢高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杨凌又道:“你对本地最是熟悉,本官即将用兵了,你可有什么好的计策献上?如能用之得当,说不定能奏奇效,亦可减少官兵伤亡。”
鄢高才笑道:“下官每次受了窝囊气、断了窝囊案,回到后宅痛骂一番,也时常设想朝廷官兵能够压一压他们的桀骜不驯之气,所以倒也设想过一些办法。
大人用兵如神,战无不胜,而下官却根本不懂用兵,只是从蛮人情形和诸县民情为依据,所做的一些设想,不知对大人有无用处。”
杨凌欣然道:“这正是本官所欠缺的,不管对错都没关系,咱们只是私下计议,又不是帅帐内议论军情,鄢大人尽管畅所欲言。”
鄢高才拱手道:“下官遵命。”他吸了口气,习惯性地一眯眼睛,那副模样瞧在杨凌眼里,颇有点阴险的味道。
“大人,朝廷成化年间曾派出二十万大军,也不能奈何得了他们,是战力不如他们么?不然,只是他们盘踞之处天生奇险,而且诸险寨之间相互呼应、互相支援,朝廷大军不得其门而入,明明兵力占优,在那迷魂阵般的山中,不能一展所长,反而处处受制,这才招致失败。下官苦思冥想,想出几条计策,请大人参详,看看能否用得上。”
杨凌精神一振,走回桌旁提起笔来道:“你说,本官记下了。”
鄢高才沉吟着道:“第一,组织当地汉苗彝羌移民组织民壮,他们不仅熟悉地形、熟悉都掌蛮人,而且都曾受过都掌蛮的欺压,若是有朝廷大军支持,必能踊跃参加。有这些本地人协助,大军可以减少迷路、受到雾瘴毒疫的危险、而都掌蛮利用地利的优势就可以减少一半。”
杨凌点头道:“嗯,此计甚好,本官记下了。”
杨凌一边记心中一边暗道:“这一招,我还是苦思当年看过的剿匪电影,才想起充分利用当地群众。这人虽是两榜进士出身,在这小县苦熬了两年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不像那些言官御使夸夸其谈,务实得很呐。”
鄢高才又道:“第二,那些遗留在村寨中的都掌蛮老幼,很多都是他们的眼线,而且朝廷每有围剿,还会偷偷向山上输粮运菜,使他们有恃无恐,如要彻底击败这伙叛逆,让他们走投无路,就得断其援路……蛮人之人和优势便也没了。”
他说到断其援路时有意拉长了声音,杨凌听出其中血腥的味道,心中不由一凛。若单从军事上的角度讲,鄢高才并没有错,有这些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通风报信、输运粮草,都掌蛮据险而守,守上十年八年简直都不成问题。
杨凌自然不至于在冷酷无情的血腥战场妄谈“仁义”,学习那个曾被伟大领袖评价为“蠢猪式的军事家”宋襄公,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些老弱妇孺等于是都掌蛮的斥候和给养兵,同样是战士,可他们毕竟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一定要用这个方法吗?
更重要的是……我是要征服他们的野心,使他们不再为祸一方,把他们纳入朝廷法制的管辖之下,可不是要屠族灭种呀,这招毒计使出来,都掌蛮还肯降么?
杨凌忽然想起在他后世的记忆中并没有都掌蛮这个民族,而都掌蛮的特殊丧葬仪式悬棺,还被称为谜一样的存在。那么历史上这个民族就应该是很早就已经灭绝了的,在自己没有到来而使之受到影响的历史中,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们的野蛮和狂妄,耗尽了朝廷的耐心,最终导致了亡族的命运?
我今日率军围剿都掌蛮,不能采用这样酷烈的手段把他们逼上绝路,这个本该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族群,让我使它延续下去吧。
杨凌记下了这一条,在下边又划了条长长的横线,不动声色地道:“继续说下去。”
“第三,叛蛮藏身之身地势险要、山高林密,刀枪威力不大、火炮难以奏效,不过下官虽不读兵法,也知道洼地用水,林中用火的道理,一个烈火、一个毒烟,此两者若擅用,必奏奇效。”
英雄所见略同!杨凌心中欣然。昔年二十万大军平叛都不能取胜,他只领着七万兵,凭什么就敢雄心勃勃誓要拿下都掌蛮?杨凌打一开始也没想过对着这鬼斧神工的天险用常规战法。用人力抗天险,实乃下策。以烟火破天险,使都掌蛮失去凭仗,要对付这支装备极其落后的蛮军反叛就容易多了。
鄢高才见杨凌连连点头,神色欣喜,不由大受鼓舞,又道:“第四,我军人多,山路崎岖,根本用不上,不如分路进发,各个击破,小寨易攻者先取之,则大寨孤立,也就易破了。”
杨凌搁笔笑道:“妙哉!本官正有此意,我观都掌蛮据险而守的各处要隘,认为要彻底击败都掌蛮,必破九丝城;而欲破九丝城,则必破凌霄城;欲破凌霄城,则必剪其羽翼,先清外围,破僰王山、都都寨等险要,步步为营,促其集中而逼其决战,倒与鄢大人不谋而合。”
鄢高才听了抬头在地图上反复搜索,细细品味,半晌才悚然动容道:“大人高见,以往用兵,官兵常腹背受敌,处处受制,正是直取要害,外围不靖的原因,这一招妙啊!”
杨凌摇摇头叹道:“也谈不上高妙,本官正是调阅了以往屡次进剿的档案,仔细分析他们失败的原因,才想出这一招来,说起来,正是他们的失败,付出了偌大的代价,本官才知道如何避免同样的失败。”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抻了个懒腰道:“有这四计,再结合本官的主意,胜算又大了几筹,鄢大人,你这计策很好,依我想来,至少可以减少三成的兵马损失,功莫大焉。”
鄢高才吃吃地道:“大人,下官还没说完呐。”
“啊?还有,快讲快讲!”杨凌大为意外,急忙催促道。
鄢高才走到自己桌前,抓起杯来喝了口茶水,神情有些怪异地道:“下官冒昧,我看大人什么都考虑到了,只是忘了一点,但是这一点却至关重要。”
杨凌动容道:“什么事?”
鄢高才道:“军心!士气!”
杨凌不禁哑然。
鄢高才道:“卫所兵厌当兵、厌战的气氛很浓,而且卫所军训练极少,战力较之一些地方的民壮还要差些,现在又是来到这样险峻的山中,他们又早听说过这些蛮夷反叛打败过朝廷二十万大军,试问敢战想战的士卒还有多少?”
杨凌倒抽一口冷气:这一点的的确确最是重要,打仗什么条件都重要,可是最最重要的却仍是人。这些军人若是无心恋战,就算把诸葛亮请来定下百十条的妙计又有何用?
而杨凌由于来自现代,对于军队的听从指挥有些太习惯了,时常不经意地忘记为将帅者最重视的这一条,经鄢高才一提醒,他才惊觉:这些兵不是他带出来的,这些兵也不是李森可以如臂使指的亲信,从各府县抽调来的这支麻花军,真的临战时到底能发挥多大的战力?
杨凌想到这里,肃然站起,向鄢高才深深一揖,说道:“本官甫来西南,还真的忘却了这支军队不是北方骁勇善战的劲旅,也不是我亲自带出来的江南精兵,以致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能够完全地贯彻本官的命令,陷些酿成一败涂地的大错。杨凌多谢鄢大人的指点。”
堂堂钦差,威武侯爷对他如此礼遇有加,鄢高才大生知己之感,忙不迭还礼道:“不敢不敢,食朝廷俸禄,理应为朝廷分忧,大人如此礼遇恩重,实令下官惶恐。”
杨凌微微一笑道:“惶恐什么,鄢大人确有真才实学,委曲在此壮志难伸,实是明珠蒙尘。平叛事了,本官还有重任相托。”
成了,贵人不轻诺,杨凌这句话出口,鄢高才就知道自己背靠泰山,面临沧海,前途是无量无量的了。
他欣欣然地谢过了杨凌,说道:“大战在即,想要整束军心训练军伍,根本就来不及了,要迅速凝聚军心士气和临战的勇气,当此非常时刻,唯有用非常之法。”
他舔了舔嘴唇,一字字道:“一是行酷法,擅退避战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