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抖了抖皱巴巴的官袍,那被揪下来丢在地上的帽翅也不去捡,只带着一边官帽翅儿向代王道:“此事还请王爷做主,皇上乃天下至尊,应崇正学、通言路、正名号、戒游幸、去小人、建储贰,六者并行,可以杜祸,可以弭变,尊贵之躯轻涉险地,不如崇俭德、养仁心,垂拱而治。”
这里代王身份最高,可是偏偏他说话最多顾忌,反不如这些外臣来得直率,他是皇室中人,干涉过多未免会遭皇帝忌讳,若置之不理,皇上真在他的地面上出了事情,那他可是哭都来不及了。
代王清咳两声,正想措些温和点的话儿劝劝这两位钦差,杨凌已冷笑道:“养仁心?怎么养仁心?像刘阿斗那样乐不思蜀地养仁心?像李后主那样风花雪月地养仁心?这两个窝囊废养仁心养得都亡了国!
强虏在侧,天子不知兵、不尚武能行吗?鞑子皇帝就在长城外边,驰马射箭亲率大军作战,我们的天子如今尚在大同城中,你们就战战兢兢,忠爱还是溺爱?”
汪以孝强辞道:“我大明国泰民安,歌舞升平,一些不事农耕的胡人,偶逾边境算什么心腹大患,此乃疥癣之疾,何必皇上为求结盟,纡尊降贵亲至边陲?”
这话说得胡瓒和杨廷和都脸上一热,觉得有点儿亏心,杨凌听了哈哈大笑,说道:“疥癣之疾?远的不说,就说近几年,弘治七年,鞑靼扰宣府,围赤城,杀戮百姓,奉义镇全镇被屠。
弘治八年,鞑靼袭应州,掳丁壮三百余口,弘治九年,攻蓟州,毁城外庄稼、林木,掠妇女九百人。十年,侵肃州、甘州,掠骡马牛羊数千,掳丁壮妇女五百余口,老幼被杀者近三千人,尸横遍野,清水为赤。同年,掠蔚州,毁村舍千余座。难民无数。”
“十二年……”
“十三年……”
汪以孝的脸色大变,汗水涔涔而下,鞑靼寇边,是年年必来,而且一年比一年凶悍,掳去的牛马妇人也一年比一年多,被杀的官兵也从数百人到上千、上万人不等,眼见鞑靼势力越来越强大,若睁着眼说瞎话,愣说他们不过是疥癣之疾,如何说的过去?
“十七年,鞑靼攻万全卫、白羊口,宁武关,花马池等地,军兵死逾数千,鞑子又袭大同、宣府,先锋冲入京畿附近,杀掠百姓牛羊不计其数。而今年,更出铁骑七万,大举入侵,汪巡抚,这些事你视而不见,岂非祸国殃民?”
杨一清见胡瓒等人脸色铁青,便叹了口气,打圆场道:“杨大人,大学士等人的意思是,皇上乃宗庙社稷之主,征伐之事为轻,社稷为重,御驾亲征总是不妥。”
杨凌知道这位杨总制心下是赞成皇帝出面与朵颜三卫结盟,分化瓦解鞑靼势力的,也看得出从长远来说这其中的好处。
尤其是杨一清使了一招绝户计,派了一支孤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鞑子没有坚城高墙可守,没有百万士卒可恃,一旦被人侵进不设防的家门,祸害之深远胜于大明百姓。
他在边关拖住伯颜,消耗了他的钱粮兵马,又按自己的计策分化了伯颜和火筛的关系,鞑靼政权如雪上加霜,经此一役必定元气大伤。这时与朵颜三卫结盟尤其显得重要,有他们的挟制和配合,鞑靼就会日渐衰落下去,而没有机会和时间修复元气,其深远意义实是莫大诱惑,这个险是值得冒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杨一清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只是他是李东阳一系的人,如今杨廷和是代表三大学士来劝说皇帝回京,他不便公开表明个人态度罢了。
想到这里,杨凌缓和了语气,似对杨一清谈话,其实却是诉与杨廷和等人道:“王爷,诸位大人,方才我已详述皇上此来之重要,皇上年方十六,多多历练,才能成为千古名君。
但凡明君,谁畏于兵事?汉高祖御驾亲征平叛陈豨、英布,唐太宗御驾亲征制服高丽,本朝洪武俘张士诚、灭陈友谅,哪一回不是御驾亲征?永乐皇帝亲身五征漠北,更不待言。
如今天子亲至,只是向朵颜三卫示之以诚,不如此,遑论雄才大略?若官兵龟缩长城以为荣,皇上藏于紫禁城以为是,世之英主何以名副其实?”
他舒了口气,诚恳地说道:“王爷和诸位大人心忧皇上安危,下官了然于心,待得了花当回信,在下一定亲至白登山勘探地形、妥善置兵,保得皇上安全,请各位大人成全皇上一片雄心吧。”
杨凌说完,向代王和杨廷和等人肃然深深一揖,几人听了面面相觑,杨一清、胡瓒意有所动,杨廷和神色犹豫,代王若有所思,只剩下汪以孝仍是怒目而视。
皇帝与朵颜三卫会盟,若领上十万大军,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在离大同不过十余里的地方,自然不怕鞑靼来袭,难就难在边将屡次失信于朵颜三卫,大明在朵颜三卫眼中的信誉几乎已荡然无存。
若大军云集,花当和各部落首领岂敢来见他?要朵颜三卫也带上数万人马,一来他们没这么多精兵,二来一路上势必难以瞒过鞑靼耳目,所以携来的士兵必不会太多,明军能出动登山的官兵五千人已是极限,难怪他们如此担心。
殿内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杨廷和沉吟半晌,忽地瞋目大喝道:“杨凌,皇上若有些许闪失,莫怪本官不讲私谊,请了懿旨灭你九族!”
这句话声色俱厉,但话中之意俨然是同意了皇帝大同之行,杨凌听了心中一松,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就在这时,外边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唤道:“王爷,大典吉时已到,请您至银安殿举礼。”
第194章 花当来了
银安殿上,善于察言观色的各位大人们发现站在上首的两位钦差、两位巡抚还有三边总制杨一清,都是脸色臭臭的,就连代王千岁,见了那位娉娉婷婷十六七的新娘子,脸上似乎也高兴不起来,这些地方大员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都谨慎起来,不敢高声笑语。
王爷纳妃同普通人娶媳妇大大不同,那仪式倒像是官员就任,太监总管先宣读了皇上的圣旨,这圣旨就是杨廷和草拟的,正德不过是用了个金印而已,不过这位捉刀大学士却没露面,他来大同虽没遮着藏着,但是知道消息的也屈指可数,所以避在后殿。
皇上既已来了大同,除非他愿意回去,总不能把他绑回去,杨凌不配合,他也没有办法,坐在后殿苦思半晌,杨廷和仍是一筹莫展,听着前边银安殿上奏起喜洋洋的宫廷音乐,杨廷和苦笑着摇摇头。
繁琐的纳妃大礼行过,新娘子拜过了王爷、王妃,便在王爷授意下,款款行来,手捧玉爵,向两位钦差敬酒。虽说他们在王爷面前品秩不算高,但是既然挂着奉旨巡边的牌子,这人前的礼仪是不能失的,代王敬的也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身后的皇帝而已。
侧王妃叫卓婷,高挑的个头儿,穿着霞帔红袍,头戴凤冠,俏脸前垂着摇曳的珠帘,却不披盖头,看她身段儿柔软苗条,虽只十六七年纪,却是风情万种,颇具韵味,看了清雅脱俗,落落大方,大异内地女子的柔媚秀腻,难怪代王如此青睐,竟然请旨赐了她侧妃的身份。
待侧王妃敬过了钦差,又接了文武官员一敬,便扶着王妃娘娘回后殿去了,酒席宴开,众官员杯筹交错,气氛这才活络开来。
胡瓒、汪以孝两位巡抚执杯敬过了代王爷,又双双来到杨一清、杨凌和张永这一桌,满面堆笑道:“两位钦差大人未出正月便远来大同代天巡狩,劳苦功高,杨总制亲临战阵,用兵如神。
寇首伯颜接连失利,大同宣府等地百姓能保平安,全赖将士用命,我等地方官员该当向几位大人敬一杯酒,聊表敬意呀,啊?哈哈哈哈……”
众官员闻言一齐举杯立起,应和道:“正是正是,我等敬两位钦差、敬杨总制,请三位大人满饮此杯。”
杨一清展颜笑道:“哪里哪里,说起来杨某奉命镇守三关,从今后也是大同守将,代王千岁的部属,该当和诸位大人同敬两位钦差,祝我皇上千秋万岁,大明天下国运昌隆。”
胡瓒、汪以孝笑吟吟的,仿佛方才在后殿和杨凌、张永扭打在一起的人和他全无干系,杨凌和张永相视苦笑一声,连忙也挤出一脸假笑,举杯应和起来。
文武官员敬了王爷,总要敬敬两位钦差和胡瓒、汪以孝、杨一清三位边关文武最高长官,这种官场应酬虽然无聊,却是人家给面子,杨凌二人也只能赔笑以待。
酒过三巡,一位王府内监悄悄走进来对代王附耳说了几句话,代王点点头,那内侍便朝杨凌走来,附耳低声道:“钦差大人,您的侍卫统领说有要事面禀。”
杨凌一怔,他带来的仪仗侍卫虽有三百人,得以进入王府的却只有十二个,哪来的侍卫统领?要说能命令这些大内侍卫的,哪只有正德皇帝了。他急忙起身向王爷告罪一声,急急向外走去。
代王等人虽知正德在他军中,可是打破他们的头,他们也想象不出正德堂堂天子,会扮作侍卫陪杨凌赴宴,而且独自留在外殿和那些粗俗的下人杂役家仆亲兵们混在一起。
就是亲眼见过正德身着侍卫服装的胡瓒,也只当那是路上为了掩人耳目所作的装扮,他不信天皇贵胄凤子龙孙的正德皇帝会一直扮作低鄙的士卒,更不信杨凌敢如此大逆不道,始终将皇上置于此等地位,所似这些人一无怀疑。
杨凌在那内监陪同下,出银安殿,重门叠户地到了承运门外,果然看见正德和两个亲兵正站在门口,双眼发亮、满面通红,好似喝了很多酒似的。
杨凌向那内侍客气地笑笑,说道:“有劳公公了,且请在此稍候,本官出去片刻。”
杨凌走出殿门,绕到旁边柱后,正德一把扑上来拉住他的手连连摇晃,兴奋的语音发颤道:“杨侍读,朕不是在做梦,朕见到她了,哈哈哈,朕好开心。”
杨凌见他脸色通红、语无伦次,连忙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奇道:“皇上喝醉了?见到谁了这么开心?”
正德眉开眼笑地道:“唐一仙!朕见到唐一仙了,她在代王府。一入侯门深似海,难怪你的探子到处寻不到她。”
杨凌呆了一呆,忽然也兴奋地跳了起来,颤声道:“唐一仙?她没死?她还活着?”杨凌握紧了正德的手,忽地紧闭双目抬脸向天,过了半晌才长长舒出口气,语声激荡地道:“谢天谢地,她安然无恙便好,她在哪里?”
杨凌说着,目光已四下寻找起来。昔日与苏三、唐一仙、雪里梅相识于莳花馆,正因着唐一仙的关系,马永成才送来银子,使他将三位姑娘赎了身,苏三和雪里梅更因此成为对他情深意重的爱妾。
而唐一仙,这位小姑娘为了替他护住鲍参将的罪证账本,却被人打下悬崖生死未卜,他心中对此一直觉得愧疚不已。
唐一仙的横祸全因他而起,而他救唐一仙于烟花之地的所谓恩德,真正的恩人却是正德,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付出和恩惠,反倒是靠她拼了性命才保住了那账簿,靠这有力证据扳倒了鲍参将,因为她的关系才因缘际会,得了苏三、雪里梅两房姿容殊丽、性情乖巧的小美人儿,所以杨凌每想起她的遭遇,总觉得心头如压大石,如今听说她没事,杨凌的惊喜欣悦可想而知。
正德忙紧张地道:“小声些,她去见她的养父母去了,一会儿你赴罢宴便将她接回去怎么样?不过……她得了失魂症,想是从悬崖上摔下时受过撞击,往昔之事全然不记得了。”
杨凌听了一呆,心中有些难过,他怔道:“失……魂?失忆了?怎么会这样?什么都不记得了么?那我要如何带她回去,她信了皇上的话?”
正德干笑着挠头道:“这个……她是不大相信我的话,还以为我是个登徒子,朕的大腿上挨了她一棍子,估计都打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