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莺儿怔了怔,一向只抱怨官府的昏聩无能,想着打下江山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她倒没有去想这些,崔莺儿咬了咬唇,说道:“那些豪绅地主有地万顷,就算灾荒之年,家里也是丰衣足食,我可以让百姓吃大户,总不会饿死了他们。”
杨凌摇头道:“那时这些富绅也是你的子民,他们的财产土地是多少辈积攒下来的,你要把他们再逼得去造反?再者天下富绅在十成人中不到一成,钱粮聚在他们少数人手中算是富得流油,分给百姓后每人不过有口粥喝,朝廷领着百姓去吃大户?这就是你的法子?”
“你又说取消马政,不错,我也听说马政苛厉,逼得百姓苦不堪言,这个是要朝廷去一点点改变的,难道不用养马就是好办法了?如今鞑靼犯边,铁骑数万,如果没有骑兵,你要如何去保护你的江山和百姓?鞑靼来了,凶狠不胜过税吏百倍么?
沿海倭寇作乱,要不要造船?要不要训练水师?伐木、造船要用徭役,养兵练兵要收税赋,造船造甲处处花钱,你只是心中想着善待百姓,做得到么?”
红娘子的脸色有些发青,杨凌继续摧毁她的自信,毫不留情地道:“税赋、养马不能不要,端看要怎么施行。官吏、田耕不能不治,端要看如何去治。治理行政、理财税赋你们懂么?你们只会破坏、不会建设!”
红娘子忍不住斥道:“住口,任你百般狡辩,朱洪武又是什么出身,还不是坐了天下?”
杨凌悠悠地道:“洪武皇帝出身微薄,但并非一介不学无术的武夫,而且他反元暴政,身边有多少才智之士助他?你们呢?你不会不知道天下读书人的心在谁那边吧?
真要反了,你们也不过是从山贼变成了流寇,随风浪而起,随风浪而落,百余年后,后世人谈起你们,不过是史书中为祸一时、搅得天下血流飘橹、于百姓毫无益处的土匪,如果你们有子孙后代,也会为你们蒙羞……”
杨凌尚未说完,“呛”的一声,寒光一闪,那柄短剑已抵在了他喉下,激得他咽下肌肤起了阵阵战栗。杨凌先是一阵慌乱,随即却平静下来,坦然望向红娘子。
石室中一时寂寂无言,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过了半晌,红娘子才冷冷地道:“知道你读的书多,不用和我掉书袋,我只知道,我们全家是被官府逼上山的,我只知道霸州有无数的百姓还在官府欺压下有上顿没下顿地熬日子,所以……我们要反!”
她说完霍地收剑,“嚓”的一声短剑入鞘,头倚地壁上微微阖起了双眼,说道:“不要打逃走的主意,老实歇着吧,再饶舌多嘴,就割了你的舌头!”
杨凌见她脸上肌肉隐隐跳动,显然正在强忍怒火,也不便再讲,呆坐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想出明日红娘子若拿他交换杨虎,如何才能逃脱出去。
杨凌沉思半晌,想想吴杰、黄奇胤等人都甚有机谋,朝廷上也不乏睿智之士,明日一封交换人质的信送到他们手中,断不会有人愚蠢地直接对盗匪说出无人可交的话来,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另寻机会了。
他叹了口气,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就着清水吃了一个馒头,然后倚在壁上假寐。俄顷,壁上火把渐渐微弱,终至毕剥熄灭。
杨凌也渐生倦意,只是从来没有在冰冷的硬石面上睡过觉,一时难以入眠,石洞内静悄悄的,杨凌静静地倚在那儿,正在想着对策,忽然发觉对面窸窸窣窣,似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偶尔,还有轻轻的一声叹息。杨凌那番话,她还是听在耳里了。
……
洞穴内不知天明,但时辰到了自然也就醒来,室内重又燃起了火把,外边把风的人悄悄溜进洞来,后边跟着刘老道,原来他昨夜并未在此住宿,也是天亮才从其他秘密信徒的住处返回。
红娘子和翠儿忙迎了上去,红娘子问道:“刘先生,如今外面情形如何?”
刘老道笑笑道:“官兵折腾了半晌也就歇了,但是内城已经宵禁,京师四周所有路口都设了关卡,进城不限,出城的人必须有路引官籍,所有车马货物盘查得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那些郊区进城没有路引的人必须去官府登记,由亲眷作保才可出去。”
红娘子动容道:“动静闹得这么大了?刘先生可曾引人注意?”
刘老道说道:“还好,我是游方道人,路引是从南方北来,嫌疑最小,而且我只在城中游荡,并不出京,所以盘查一番也就没事了,只是……这次泄了底,霸州一带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红娘子不以为然地道:“怕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总寨早迁出了霸州。我马上叫杨凌写封亲笔信,只要他们同意换人,我们就挟人出城,在丰台交换人质,凭我们备下的快马和骑术,一出京师再也无人可挡。”
旁边几个大盗听说老大马上就可以被救出牢笼,一时摩拳擦掌甚是兴奋。刘老道扛着旗幡,以测字算命为掩护,笔墨纸砚是随身带着的,从褡裢里取出来交与红娘子,拿进去叫杨凌写信。
杨凌踌躇再三,方提笔写下一封信,他倒也乖巧,信中丝毫不敢暗示自己的大致所在,事实上他对北京城并不熟悉,除了知道置身在一处尚未完工的道观下边,他也不知现在在什么地方。
杨凌信中说明自己已被人捕做人质,歹徒提出欲用杨虎换他自由,要见信者速呈皇上,如果皇上允诺,便去锦衣卫将押在大牢中的大盗杨虎提出来,再按对方要求送至指定地点,为求逼真,他还解下随身玉饰作为信物。
这封信把杨虎关押的地点都有鼻子有眼地指了出来,就算官府中看信的人是个智障,也不会还不懂他的意思了。
不过那时是冷兵器时代,武艺高强、骑术精湛的悍匪要从官兵手中脱身很容易,况且双方交换人质,也不会允许官方派出太多人马,这样一来双方顶多隔着二三十丈互换人质,杨凌对自己能否逃出对方掌握仍是毫不乐观。
官府如果用个假货冒充,霸州大盗们不会不检查他的容貌,况且红娘子是杨虎的枕边人,只看身形也能瞧出六七分来,官府纵然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如何救自己脱离魔掌,仍是一个难题。
红娘子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杨凌也无暇多想,只好硬着头皮写就,然后交给了红娘子,只盼朝廷有能人想出可以瞒天过海的计策。
红娘子接过信和玉饰,叫两个人看住杨凌,自己匆匆出去递与刘老道,刘老道在火把下细细看了六七遍,确认字里字外、横着竖着都没有什么机巧,这才放心地将信小心卷入道袍下的腰带中,然后说道:“你们吃点东西,先候在这里,待我去五城兵马司,寻机递进书信。”
刘老道匆匆爬出地道,重又掩好洞口,悄然去了。红娘子旁边一个狞面大盗冷冷地看了眼关押杨凌的房间,对红娘子悄声道:“嫂子,等大哥救出来,咱们就结果了这小子,然后再逃,一出了京咱就是猛虎归山、蛟龙入水,谁也休想绊得住咱们了。”
红娘子一怔,迟疑道:“胡说,你这边动手,官兵那边就不会动手了?今天能救回你虎哥便成,不要多生事端。”
另一个满脸坑坑洼洼,瞧着就怵人的光头大汉狞声道:“大嫂放心,咱们不动手,官兵就肯眼睁睁看着咱们走了?胡大锤的淬毒袖箭十丈之内就是阎王帖子,虎哥懂得地趟拳,到时兄弟招呼一声,贴地窜出来,不会有事的,难道咱们还和官兵讲信义?”
红娘子心中有些乱,昨日杨凌说的话在她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她真想救出丈夫后同他再好好谈一谈,对杨凌也实在提不起杀机。
翠儿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插嘴道:“小姐,胡大哥说的是呢,姑爷待兄弟们情同手足,这一次可是两百个最亲近的兄弟丧命在他手上啊,这份血海深仇,以姑爷义薄云天的性子,怎肯善罢甘休?
若是那狗官安然回去,今后防卫定然森严,姑爷再要报仇,自己岂不凶险得很?顺手结果了他的狗命,既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了仇,回到山门向上上下下有个交待,也免得姑爷再涉险地了呢。”
几个大盗听得连连点头,一齐把目光投向红娘子,红娘子心乱如麻,想了半晌才重重一跺脚,咬着牙道:“罢了,便依你们,不过一定要小心从事,务必以虎哥安危为重!”
几个悍盗齐刷刷点头道:“大嫂放心,这个我们理会得。”翠儿在旁边瞧了微微一笑,一丝得意从眸中倏然闪过。
……
京师街头依然繁华,但是却洋溢着一种紧张气氛,所有的城门口都刀枪林立、戒备森严,由于检查缓慢,出城进城的人排起了长龙。
京师大街上新年的喜庆气被冲淡了不少,一队队京营官兵和巡捕不时穿过大街小巷,所有的衙门和官员居处都部署重兵、层层把守,平素轻车简从的大臣们现在上街都前呼后拥带了几十号家将,没有这个派头和实力的官员干脆不露面了。
这样紧张的气氛在京师是前所未有的,由于各城门出入不便,大批的年货无法进城,导致物价飞涨。由于风传杨厂督若是找不到,城禁一时不会解除,担心货物再次加价的百姓只得迎着嗖嗖的冷风,硬着头皮上街采购年货。
刘老道举着旗幡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路过的官兵瞧见只是一个干瘪老道,神情自若、东张西望地寻着生意,只打量几眼便走了过去。
刘老道慢慢逛到五城兵马司衙门口外,穿进侧墙外一条小巷,快走到巷口时假意放下幡子歇息,然后捡起块石头,从腰间取出那封信来,一齐用布巾包住,趁人不备猛地掷入院墙,然后提起旗幡急急离去。
兵马司的人是做不了主的,这封信层层呈上去,最快也要到晌午才能有下文,如果朝廷答应换人,自会在他指定的显要建筑上做上标记,那时再另寻一家衙门投信,指出进一步要求便是。
厂甸街小贩极多,是比较繁华的街道,刘老道在街边花了一文钱向馄饨摊租了张桌子支开了摊子,悠闲地候着客人,今儿有心思算命的人不多,不但没有人光顾,大伙儿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刘老道也不以为意,眯着眼看看日光方位,估了估时辰,正想收摊寻个地方吃些东西,一个小厮模样的清秀少年站到了他的摊前。
刘老道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捻须笑道:“小哥儿是测字还是算命?抑或是代写家书呀?”
少年笑道:“我不识得字,这辈子就是侍候人的命,还算什么?求先生代写封家书。”说着手指似无聊地在他罗盘上随意拨弄几下,手指极快地做了几个手势。
刘老道脸色微微一变,手拢在袖下,用只有站着的少年才看得见的动作也回了几个手势,然后亲热地道:“请坐请坐。”他一边取出笔墨,一边悄声问道:“上边有什么吩咐?”
那小厮支着下巴四下溜了一眼,轻声道:“很急,要你无论如何保住杨凌性命,务必将他送回朝廷,不管用什么法子!”
刘老道一怔,轻轻摊开一张纸,掂起砚来作势磨着,说道:“此人是皇帝心腹,杀之对我们的大业甚有帮助,为什么要放他?况且他杀了杨虎那么多人,红娘子岂肯甘休?请回覆坛主,此人放不得。”
那少年虽是小厮模样,对他却颐指气使,极有气派,闻言冷笑一声道:“红娘子如果阻拦,就连红娘子也杀了,你记住,无论如何,务必要保他周全,这不是坛主的命令,而是教主的命令!”
刘老道大吃一惊,磨砚的手顿时停住,惊讶地道:“教主他老人家也在京师?这事……甚是为难,怎么突然又要保他了?”
少年目光一寒,冷冷地道:“教主在哪,也是你打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