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把总也早想出城一战,只是没有上官命令不敢妄动,一听吩咐喜不自胜,连忙向手下喝道:“来人,牵两匹战马来,城上弓箭手预备,刘、李两位哨长率队随大人和我出战!”
杨凌见他们只领着四十人就敢出城,倒是颇为惊讶,旁边王班头原是闵大人在军队时的亲兵,见了杨凌惊讶的神情,呵呵笑道:“杨师爷想是没有见过闵大人的神勇,大人原是大同总兵官杜大人麾下的千总,武艺超群,当初剿灭山贼的时候,大人只率一哨人马就杀得牛头山百余名山贼落荒而逃,此番定然旗开得胜。”
两名骑兵、四十名小校出城迎战这些骑着高头大马的鞑靼骑兵?杨凌心中有些不安,不过想想四十斤重的大砍刀被闵县令用得如臂使指,这大刀挥舞起来时又何止一二百斤,那身武艺定然不俗,纵然不敌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城楼下吱呀呀打开了城门,这座小城并无护城河,也没有吊桥,城门楼上二十名弓箭手拉开弓箭,蓄势以待,城下闵大人与江把总率着四十名官兵已冲出城去。
四十名小校中,有二十名刀盾手、二十名长枪手,成雁翅状左右分开,江彬勒住战马,正要向对面一箭之地的鞑靼人高声喊话,不料闵大人单手控缰,提着大刀在道上徐行片刻,忽然呀的一声大叫:“贼酋犯我边界,速来刀下受死,冲啊!”
说罢呼地举刀过顶,双脚一磕马镫,纵马如飞,直奔正前方那十多名斜裹兽皮、背负弓箭的鞑靼人而去。
江彬看得眼睛都直了,他知道这位闵大人原来是大同总兵杜人国麾下的一名千总,杜总兵人称杜疯子,临阵杀敌从不讲究什么战阵谋略,更不懂得多兵种配合,通常都是敌我双方刚一接触,便立即率军一窝蜂地掩杀进去,混战成一团,手中一杆六十斤重的厚背大砍刀,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挡得住他,当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不过两军对战,毕竟不是个人逞英雄便能决定战局胜负的,他虽嗜血好战,亲手杀的鞑靼兵极多,却总是负多胜少,每遇败绩便愤而以刀劈烂盔甲泄愤。想不到这位闵县令同他的总兵大人竟是一样的做派。
江彬心中发急,若是闵县令有个好歹,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这时也顾不得手下全是步校,立即挥刀大喝:“跟着大人,给我杀呀!”这江彬臂力过人,骑术又好,使的是两把三尺长的斩马刀,双手持刀,全凭双腿控马,狂追县太爷闵文建而去。
四十个小校见状只得跟在马屁股后面一通狂追,夜黑路滑,积雪甚厚,顷刻间什么队形全都不见了踪影,成了一群散兵游勇。
县太爷倒是骑了一匹好马,一箭地的距离,须臾间便已冲至,他松了缰绳,双手举刀,一阵风儿般径直扑向那群人簇拥在中间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擒贼先擒王”,这位识字不多的县太爷就懂得这个道理。
火把之下那青年穿着件虎皮袍子,肩上有弓,手中一杆长枪横亘在马鞍桥上。他的使命便是骚扰城内驻军,威吓他们,免得他们出城援救二里半驿的官兵,这个任务可说是轻松已极。
一到城下,他便吩咐手下人人持了两支火把,纵马在城下这片旷地中四处奔走,虚张声势以作恫吓,自己立在此处高声喝骂,他事先对此处守军也略知一二,料想城中守军不多,县治又是由文官把持,在此声势下绝不会敢于出城迎战,所以大意了些。
也活该他倒霉,今天碰上了大同疯子总兵麾下的疯子县令,不但出城迎敌,而且居然单枪匹马冲杀了过来。这位鞑靼将领站处距城门一箭远,闵文建手下的兵出来就是打架的,连火把都未点,他站在这儿根本就不知道官兵已经出了城,闵县令虽在城下大喊了一声,由于他自己也在大声斥骂城上官兵,根本没有听清,还当是大明官兵在城上回骂。
此时大雪漫天,闵县令骑着黑马,穿着青色县官官袍,与夜色浑然一体,马蹄虽疾,四下都是正在虚张声势的鞑靼骑兵在纵马狂奔,他们更加不会在意,直到闵县令冲至近前,双手擎刀,直杀进人群中来,在十余支火把掩映下他们才辨出这人是大明的人。
一方是毫无准备,一方是纵马疾驰,直驶得近了,那虎皮袍青年才骇然瞪大了双眼,只见眼前一骑疾来,马上的人身穿大明文官袍,那官袍前襟上一只张开翅膀的黄色小鸟儿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人头上还戴着顶乌纱帽儿,帽翅儿忽闪忽闪上下摇得角度极大,偏就弹性极好,还未折断。
马上这位文官黑黝黝一张面孔,小小的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络腮胡子,双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高高举在空中。
马疾如电,一时间十几个鞑靼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那双姿势古怪的手狠狠地向那虎袍青年劈肩带胯地挥落下来,火把映出半空中一片光亮,他们才发现这位大明文官手中举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大砍刀。
第020章 咆哮县丞
四十多斤重的大砍刀借着快马前冲的力道,带起一股飒然的风声,激荡得漫天白雪四下飞舞,马到刀落,那青年已躲避不及,骇然之下双手抓住枪杆儿堪堪抬离马鞍,刀锋已经斜斜劈落。
一腔鲜血飞溅,头颅不知滚向了何方,这一刀从右颈上劈下,连着少半个身子从左肋划出,半拉肩膀也不见了,剩下无头的身躯在鲜血飞溅中摇晃了两下扑通栽到了马下。
大刀霍霍,运转如轮,在闵县令的手中轻若无物,对方手中的火把就是最明显的目标,一把大刀左挑右撅,连砍带劈,反正前后左右全是敌人,杀得毫无顾忌。
那些人都是马上英雄,本来应变不会如此之慢,只是他们一见中间的虎袍青年一个照面便被闵文建劈死,竟然惊得呆住了,这惊愕虽只是片刻的工夫,已被闵县令的大刀又砍死了五个人。
其他的人发一声喊,这才纷纷纵马逃开,同时将火把向闵县令掷来。闵县令挥刀将火把挑开,他杀得性起,兀自哈哈大笑着纵马追着那些人不放。
江彬在后边看见了急得大喊:“闵大人,快回来!”
闵文建理也不理,追上前边一道黑影,喝的一声大叫,大刀劈落,只见前边那人突然勒马提缰,马儿前腿高高抬起,希聿聿一声嘶吼,只听“铿”的一声响,闵县令双臂一麻,不由瞋目赞道:“好一把子力气!”
那名鞑靼将领有苦说不出,那人使的是把连柄儿一体全钢的三股托天叉,论分量不在闵文建的大刀之下,论臂力尤在其上。但闵文建是挥刀直劈,那人是仓促招架,纵然是力气比他大上三分,这一下也震得双手发麻,闵文建的大刀虽然崩缺了一个豁口,他的叉子却已被砍得弯了。
这人当机立断,立即反手将那砍弯的叉子狠狠向闵文建掷来,一抖马缰,弯着腰顺着官道向前疾驰,同时将背上的弓取了下来。
闵文建挥刀砸飞了托天叉,欲待再追,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匹马来,马上人举枪便刺,亏得地上的火把未熄,闵县令瞥见那人,忙不迭仰身一躲,举刀一磕,将那杆枪磕了出去。
紧跟着右边一声大喝,一柄长刀呼地劈了过来,闵文建左支右绌,三个人走马灯般战作一团,此时大雪茫茫,全借地面几支未熄的火把一点微光,所以三人都甚是谨慎,谁也不敢靠得太近。
远远近近的鞑靼骑兵已发现首领遇袭,纷纷呼喝着冲了过来,好在光线太暗,又有两个鞑靼将领同他战成一团,那些鞑靼人不能发挥骑射的特长,否则闵县令纵有一身武艺,也难免要被射成刺猬了。
此时江彬已纵马奔到面前,手腕一抖,两柄马刀巧妙地挽出两朵刀花,双脚扣紧马镫半站起身子,双刀如暴雨一般与那持枪的鞑靼人交手十余合,将他逼退了去,然后立即向闵文建大声喊道:“大人,火把一灭,我们就要被困在城外了,快快回城!”
闵文建怔了一怔,大刀呼地一挥,与那持刀的汉子双刀一交,碰出一溜儿火花,然后一拨马头道:“说的是,我们回城!”
两个人拨转马头,向回冲杀,四下里十余个鞑靼人各挺刀枪,缠住不放。闵文建可不知道方才冲过来突如其来的一刀,居然把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的二儿子旭烈孛齐给杀了,这时眼见四下鞑靼骑兵纷纷冲杀过来,自己两人若被缠住,当真要回不了城了,所以也不再与其缠斗,兵刃稍一碰合,磕开对方攻击绝不恋战,与江彬夺路向回杀去。
此时刚刚被闵县令一刀磕弯了托天叉,狼狈而逃的那名鞑靼将领也返身追了过来,他恨极了这位大明文官,也不去理会向回逃命的大明官兵,只是远远地盯着闵县令挥舞大刀时忽而掠过的一抹寒光,张弓搭箭寻找着机会。
刚刚跑了一半的四十名士兵一见县太爷和把总杀了回来,立即掉转身向城门冲去。四下里鞑靼骑兵穷追不舍,只苦了那些刀盾手,此刻毫无队形可言,又没有长枪手配合,在鞑靼人的铁骑下根本撑不过两个回合,片刻工夫被追上来的鞑靼骑兵刺死了七八个。
好在离城不远,这时已冲入城头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城上的弓箭手看见持着火把的鞑靼骑兵疾拥上来,立即乱箭疾射,逼退了他们。
鞑子见状,纷纷驻马挂好兵器,取下背负的弓箭追射。前方一团黑暗,也看不清人影,完全发挥不出他们的箭技水准,饶是如此,仍然有十来个士兵中了乱箭,其中伤势轻些的背上插着利箭,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抢进了城门。
闵县令刚刚纵马闪进城门,那名鞑靼军官见机会稍纵即逝,马上一松箭弦,一支羽箭“嗖”的一声射了出来,闵县令穿的是锁子甲,不怕刀斧砍劈,但是锁扣之间的缝隙却无法阻挡箭簇的射入,闵县令只觉得背心一震,后脊上火辣辣的一阵疼痛,那只利箭已射在肩胛骨下的位置。
这一箭力道极狠,锁子甲锁扣细密,三角形箭头后端被锁扣卡了一下,还是射了进去,要不是挡了这一下,这一箭怕是要直透心脏。
闵县令连忙俯低身子,纵马驰进城门,后边江彬舞着双刀,一阵风儿般卷了进来,剩下的士兵纷纷拥进城来,城门轰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杨凌等人纷纷从城头上下来,闵县令跳下马来兀自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他奶奶的,这要是有一支骑兵,老子就把这帮鞑子全都砍了。”
杨凌看他背上插着一只雕翎箭,却浑不在乎,直看得眉头直跳,连忙唤道:“大夫,快找大夫,大人中箭了。”
闵大人摆手笑道:“这点儿小伤,没什么打紧。”他说着向前走了两步,忽地脑袋一阵晕眩,膝盖一软,差点儿一头栽在地上,亏得江彬身手敏捷,跨上一步一把搀住了他。
闵大人晃了晃脑袋,骂道:“该死的鞑子狗,箭上……淬了毒!”一语说罢,竟尔晕厥过去。这一下众人都慌了手脚,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抬上城头越楼,俯趴在榻上。
江彬抓起桌上一盏大型菜油灯,撕开闵县令的上衣,却见箭头卡在锁子甲扣缝内,也不敢胡乱拔出,立即吼道:“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旁边有人又赶紧手忙脚乱地抢了出去,下边几位哨长派人把受了箭伤、刀伤的几个士兵也都扶进了越楼,安置在一层中。不一会儿郎中背着药箱被带了进来,他锯断了闵县令身上的箭杆儿,褪下他的盔甲,只见中箭处肿起鹅蛋大一个疙瘩,颜色乌黑油亮,已渗出一些腥臭的血液。
江彬神色紧张地道:“大人怎么样?可有生命危险?”
那郎中两鬓斑白,在军中奔波半生,经常处理各种创伤,虽然面前是县太爷,倒也没有太过慌张,他从匣中抽出一柄银刀,划开那隆肿的创处,立时乌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闵县令趴在那儿毫无所觉。
郎中用棉花浸去血迹,放到鼻端嗅了嗅,吁了口气道:“还好,这是狼齿草的毒,毒性并不猛烈,大人战场厮杀,毒行加速,这才昏迷过去,待小的将毒血放尽,再开几服药,将养个三五日便能恢复了。”
旁边众人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外边忽地又涌进一群人来,杨凌回头望去,只见黄县丞阴沉着脸走在最前边,王主簿、典史刘大人、冯巡检、以及迟到的洪班头带着一大帮子人急匆匆地跟在身后,他忙迎了上去道:“黄老,您来了。”
黄县丞板着脸嗯了一声,他在城下就听说闵县令中了毒箭,此时冷冷地瞥了一眼,问道:“闵大人怎样了?”
杨凌连忙将事情匆匆叙述一遍,黄县丞听罢恨恨地一拍桌子,怒道:“混蛋!蠢驴!简直是疯子!”
杨凌窒了一窒,不知他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闵县令,虽然黄县丞的品秩只比闵县令低一级,当年的资历又在他之上,但这般公然辱骂上官,那也太过逾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