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见了不禁露出一丝欣然神色:还好,虽然这些兵不争气,这位种千总也不会指挥作战,起码还知道尽忠职守。
杨凌是直接坐上参将位置的,根本不曾从基层做起,哪知道这位可怜的千总死战不退,其实真正原因并不是想尽什么忠守什么职,而是因为他这位钦差还杵在这儿。
卫所官兵本来就有守土之责,如果临阵逃跑,对上边还可谎称是敌人势强,不得不退,可是今天偏偏来了位钦差,而且这位钦差守在前边不走,如果种千总丢下钦差自己逃命,那就只有砍头抄家的份儿。
退也是死,不退也是死(在种千总心中,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凶悍的倭寇对手),起码不退还能落个好名声,家人也不会受牵连,因为这个原因,种千总才满面悲愤,心中一边骂着杨凌的祖宗八代,一边挥着刀和鬼子玩命。
他的亲兵不退的原因和他相同,按大明律,若是将领战死,而亲兵无恙,那是要砍头的,所以这二十多个亲兵也是一边在心里骂着种千总的祖宗八代,一边拼死抵抗。
方才五百人被二十个倭寇一冲即溃,现在二十对二十,情急拼命之下,他们竟然敌住了那些倭寇。
杨凌见了心中稍安,待二十名番子上了亭子,杨凌一指前方道:“擒贼先擒王,你们不要慌,给我看准了,专挑那些打旗、拿扇的倭人给我射!”
杨凌站在高处,这片刻工夫已发现倭寇虽然三五成群冲进盐兵队伍厮杀,看起来杂乱无章毫无章法,其实前边总有一个打着怪模怪样旗帜的人或者有个一手持刀一手持扇的人,只要他们将旗或扇子一挥,众多的倭人小队就齐声怪叫,声势骇人,同时挥舞兵器进攻,一俟气衰就转为游斗恢复力气。
众番子听命站到亭前,专挑那些看似倭人首领的人下手,他们的冷箭又准又狠,那些倭人小头领大呼小叫地边杀人边指挥,常常猝不及防就被一箭钉在那儿。张天师本来就信法术,方才见了那幕中箭不伤的奇景真被吓住了,这时见倭人也是血肉之躯,可以被杀死,这才长出一口气。
杨凌方才也被吓了一跳,但他心中可是压根不信这些倭人懂什么刀枪不入的,如果他们真有这种功夫,那还何必在海上讨生活?早可以长驱直入夺天下了。
这时见自己的亲军果然箭箭夺命,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只是卫所官兵的箭为什么杀不了人,他还是雾沙沙的弄不明白,不过这时也顾不上研究了。
这伙倭寇的首领是一个落魄的日本武士肥前寿和一个中国海盗陈东,这伙人每逢春秋两季就化身强盗来沿海抢劫,其他季节则从大明不法商人中购买货物运往日本、吕宋等地牟取暴利。
近一年多来,日本本土战事越来越激烈,那些大名急需大量物资和银钱稳定自己的地盘,可是自从幕府足利将军不再向大明称臣,大明已不再同他们做勘合贸易,许多大名干脆也指使手下充当起走私贩兼海盗,这一来抢了他们生意,使他们生活越来越是落魄,于是两股海盗干脆合并起来以加强力量。
他们破烂不堪的战船制造技术十分落后,那些舰船以大木锯成方形,联结时不用铁钉只用铁片,不用麻筋或桐油弥缝,而是用稻草来堵塞漏隙,根本不能抵御明军的大舰船,尤其是福船和广船只要轻轻一撞,他们的舰船就散了花,海上没有优势,他们只能利用大明广阔的海岸线四处游荡、上岸抢劫。
这是两伙盗寇合伙后第一次做大买卖,原以为利用潮汐出其不意,将海宁劫掠一空,不料船一靠岸就发现明军早已严阵以待,肥前寿和陈东也暗暗吃惊,以为自己泄露了消息,所以二人的大船靠在最后,始终不敢将兵力全部投入,以防中了明军的埋伏。
二人走上船头观看,只见沙滩上明军数目不多,衣着也不是正规的军队打扮,那些似是盐兵打扮的兵丁中有一个挥舞着大关刀的汉子,大刀在手中风车一般,一被他挨上立即刀折人亡,竟如虎入羊群一般所向披靡。
观潮楼正前方有一批青衣小帽的军兵,一色的朴刀,这伙人人数虽少,却个个骁勇善战,而且整只队伍排成一个锐三角,像一支利箭般直插前方,倭人惯用的三五成群袭扰、破坏的招法根本不管用,三角形内部的军兵还时不时抽出一种短管的火器来杀人,这种装备可不是沿海卫所军兵所配备的火器。
倭寇的主要兵器是刀和弓,偶尔也有鸟铳等火器。但是这伙海盗比较穷困,海上潮湿,保养弓箭不易,再说简易的箭支准确度和杀伤力不足,而上好的箭支木料和箭簇又比较昂贵,所以配备的弓箭不多。
可是他们的长刀却极为厉害,这些倭寇使用的日本长刀约一米四,几乎赶上了那些小矬子的身高,这刀的长度和重量几乎是明军常用配刀的两倍,而且可以双手使刀。
明军的单刀只能单手使用,力道、速度、长度都相差甚远,加上日本刀制刀时采用了唐刀的包钢技术,而明军因包钢刀价格昂贵,除了军官,士兵配发的刀只有刀口是包钢,双方实力相当时谁胜谁败可想而知。
今日好巧不巧,碰上了杨凌的亲军,使用的是清一色的全包钢长柄朴刀,刀长一米三,几乎不弱于他们,而使刀的又个个是经过少林寺和锦衣卫中用刀高手指点过的京军精锐。
这些番子根本不理会倭寇的挑衅诱惑,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杨凌,所以绝不分开,八十人组成的阵形如同一支利箭,八十柄刀此起彼落,整个刀阵游走不停,在观潮亭前的沙滩上横冲直撞像绞肉机一般,凡是挨上去的立即被乱刀劈死。
有持长刀的倭寇想要以长制短,还不等他靠近,内层的番子已抽出短铳,打了他个满脸开花。这些番子每游走一圈,便外层变内层,内层变外层,内层的番子收刀换铳,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装填弹药使用火铳,这一来配备弓箭极少的倭寇就如他们以前屠戮卫所明军一般,完全处于一边倒的挨打状态。饶是悍不畏死的海盗们,也不禁萌生了退意。
此时,杨凌身边二十名神射手也充分发挥了狙击手的作用,他们不慌不忙站在亭顶只注意那些像是倭人首领样的人物,看清楚了便是一箭,失去首领的倭人不止战法大乱,心理上的震慑力更远胜于对死亡的恐惧,不等大首领下令,众倭人已开始渐渐收拢退却。
倭人本来疑心病就重,不止肥前寿疑神疑鬼,就连陈东这个土生土长的海盗看了也暗暗生疑,不知这些官兵是什么来头。肥前寿见那个盐兵队伍中持大刀的文官杀伤力实在骇人,明军又冷箭不断,便招手叫人呈上一柄硬弓,搭箭在弦,暗暗瞄准了闵文建,想有样学样射杀明军将领。
亭上射手见沙滩前已找不到可供射杀的倭寇首领,目标渐渐转移到船上,一个掌班见最后一艘大船上从倭寇围着两人,其中一个正张弓搭箭瞄着盐兵人群,立即唤过一个役长,换下了他手上的百变弓,这种弓并非军中配备,也是锦衣卫专门研究出来的利器。
这种弓可以随时增减弓弦,调整弓的力度,掌班番子换过百变弓来,将弓调成三石的硬弓,搭上一支雕翎箭,使足了全身力气拉开硬弓,瞄准那名举弓的倭人首领前胸一箭射去。
这三石弓太耗力气,这些人虽说站在亭上不受威胁,二十个人又是窥准了倭人首领才发箭,这时每人也已累得精疲力尽,那名掌班天生神力,这一箭射去,弓也垂在地上,手臂都有些脱力了。
闵文建掌中的刀足足有四十斤重,一抡起来力道就不只一二百斤了,刀势展开借力使力的话可以大省力气,所以为了不拘束手脚,阻碍大刀的使用,他一冲进倭寇群中便和自己手下的盐兵拉开了距离,挥转着在刀游走厮杀,一身官袍早溅满了鲜血。
肥前寿站在船头,闵文建冲杀不休,又不时有逃跑的倭人来回奔逃,这一箭竟是始终射不出去,掌班番子的箭已射了过来,这一箭本来是射向他左胸,可是箭离弦时微微一颤,箭便失了准头直奔他的肩头。
肥前寿正觉得臂膀无力,猛地一股大力拉扯得他倒退几步,后背砰的一声撞在桅杆上,这时才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右肩一支利箭贯入,自肩后穿出,前胸只余小半截雕翎。
肥前寿痛得啊呀一声大吼,几乎晕了过去。陈东一见大骇,慌忙蹲下了身子,大声吼道:“快,快撤兵!明军早有准备,马上撤兵!”
周围的倭寇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远的距离,明军中竟有人将箭射得这么远,而且力道霸道威猛,能贯穿人体,两个喽啰慌忙举起海螺,趴在船帮子上“呜呜”地吹了起来。
早有退意的倭寇一听海螺吹响,如蒙大赦般转身就逃,纷纷爬上船去,放下风帆,探出大橹,忙不迭地摇了起来。追出一箭之地的那二十多个倭寇和种千总等人对砍,砍得精疲力尽,倭寇死伤得只剩下七八个人,种千总只带着三个伤兵正在边战边退,待听到江风送来海螺声,倭人要转身逃去时,只见江边大船已向江心中驶去。
此时已是退潮时分,江水回流,再加上船上倭寇卖力地摇橹,纵然逃到江边也追不上船了,偏偏此时镇中又传来一阵呐喊声,却是镇中几个大盐商知道倭寇若是杀上岸来,损失最大的便是自己,悄悄探看了一番见明军竟然抵住倭人,带了家丁仆人举着棍棒锄头赶来助阵。
那名最是骁勇的倭寇杀了五六个人,身上也中了两刀,伤虽不重,一直不得裹住,失血过多,早就头晕眼花,此时挥起刀来如同跳舞一般,早看不出刚刚上岸时煞星般的威风,被拥过来的盐商家仆扁担锄头一通刨,要不是杨凌想留几个活口,使了人赶来阻止,就被活活打死了。
杨凌带了人先去沙滩上看了看,除了满地的死尸伤兵,还有四十多个被敌船抛弃的倭人滞留在海岸上,被八十多柄钢刀压制住,已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力。
他捡起一支卫所官兵所射的箭来,那箭轻飘飘的还不足一两重,杨凌这才恍然为什么这些箭根本伤不了人,那些卫所官兵平时疏于训练,拉不得弓放不得箭,为了唬弄别人,只好制作了这种轻箭,箭倒是射得远了,但是轻飘飘的浑不着力,在这江边上再有江风一吹,与其说是射下不如说是飘下,哪有伤人的力道?
杨凌算是见识了江南卫军的作战能力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吩咐手下打扫战场,自己带了几个亲兵匆匆赶向种千总他们那里。种千总盔歪甲斜地站在那儿像做梦似的,他的手臂被长枪刺伤,一条膀子染得通红,此时也似毫无感觉。
一直以来,沿海的官兵视倭寇如虎,那种恐惧由心而生,一见了他们真的是魂飞魄散,毫无勇气对战,两百个倭寇撵着两千官兵像赶羊似的满山满野乱跑的场面并不鲜见,如今人数相当,竟能和他们战这么久,亲手杀死四个倭人,看来他们也不是那么了不起呀,种千总的勇气和信心顿时大增,也直到这时他才气恼地想起自己那五百个只会吃饭的窝囊兵。
杨凌走到几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倭人面前,盯了那个一刀劈死明军,单身杀入明军阵中的倭人一眼,问道:“会说汉话么?你们的首领是谁?”
那个满脸是血的倭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傲然而立一言不发,一个盐商家仆见了也不懂什么规矩,抡起锄头狠狠砸向他的膝弯,喝道:“没听见老爷问话吗?”
锄头砸在他膝上,那倭人单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却立即又跳了起来,那条腿半蜷着微微发颤,显然受伤不轻,却仍支撑不跪。杨凌摆手制止那个还想揍他的百姓,说道:“把他们捆起来,回头找个懂倭语的来,我要向他们问话。”
这时闵文建扛着卷了刃的大刀满头大汗地奔了过来,兴奋地大笑道:“爽快!爽快!五月时我以三百盐兵打退两百倭寇,只觉已威风八面了,想不到你一来,居然以少胜多,哈哈哈,果然是我的福将。”
他说到这儿,忽地醒觉如今杨凌的官儿可比他高了不止一级,不禁尴尬地笑笑。杨凌向他拱手叹服道:“若真论到上阵杀敌,我怎么比得上闵大人的威风,今日你这把刀可真是大开杀戒呀,江边的残匪都擒住了?”
闵文建把绿豆眼一瞪,奇道:“擒什么?我已吩咐人全都杀了,没断气的都补了一刀,若不是怕臭了这江水,就全扔江里喂鱼了。这几块料捆起来做什么?赶快结果了事。”
杨凌听得一怔,他方才赶过来时,江边来不及上船退走的倭寇还有四十多人,加上受伤倒地未死的不下百人,本来吩咐人全部擒拿起来,想不到闵文建自作主张,已着人全部杀了。杨凌来自后世,感情上总觉得虐俘有违人道,所以听了不禁露出不忍、不悦之色。
率着家丁仆从赶来助阵的盐商中有一个叫梅春庵的中年人,这些盐商除了从父辈手中继承家产,大多也是从苦哈哈的私盐贩子渐渐起家,混成代理官方售盐的商人,所以大多强健好武。梅春庵虽取了个文质彬彬的名字,也长得孔武有力,神情彪悍。
他见杨凌不以为然,便赔笑道:“大人仁厚,可这些倭人贪婪成性,从不知悔改,草民听长辈说,早年抓了投降的倭人,我们也是放掉的,结果他们回头还来糟蹋咱们的百姓,而且抢了财物运回国去,还诱引来更多的倭人作恶,所以现在抓到倭人,一向是要处死的,勇猛凶残之军远比怀柔文明之师更让敌人敬畏呀。”
杨凌想到美国人放核弹屠倭城,却让倭人敬畏至今,而中国人宽大为怀,把他们的战犯放回国去,直至满头白发,其中大多数人仍鼓吹军国主义,仇视伤害国人,不禁苦笑一声。
莫清河从没见到明军这般英武,此时对杨凌的亲军战力不禁刮目相看,他含笑对杨凌道:“这次大人亲自指挥,我军大获全胜,剿杀贼寇逾四百人,不日奏报京师,大人之名必达闻宇内,真是可喜可贺,卑下先恭喜大人了。”
闵文建听了甚喜,这次杨凌亲自坐镇,他是钦差,这功劳谁也抢不走,可是杨凌的品性他极是了解,知道杨凌决不会贪功,这抗倭英雄少不得也有自己一份,不禁美滋滋地道:“正是,沿海的卫军比起咱们边军来,差得可不只十里八里,一向只打败仗不打胜仗,这次大人一来便扭转乾坤,居功至伟。
啊呀,种大人,我可不是说你,瞧你平时斯斯文文的,我这文官像武将,你这武将却像个文官,说实话我老闵心里挺瞧不上你的,可看今日你可真是条汉子,我老闵佩服得很。”
种千总刚刚被他说得脸一红,讪讪地道:“闵大人过奖了,末将……末将惭愧呀,手下的兵是一群土鸡瓦狗,今日的表现实在贻笑大方。就是末将自己,也不曾真正对敌作战过,一见了倭寇,着实的心慌,唉!真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