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嬉笑的落魄农夫,此刻抚琴的姿势竟如执剑般凛然,他垂眸拨弦的模样让她恍惚看见雪妖记忆中,廊下抚琴的白衣修士。
琴音初时如清溪潺潺,渐渐化作惊涛拍岸,最终归于月下平湖的静谧。
某个瞬间,江意丹田中的丹基隐隐随着曲调震颤,她好似从琴音之中听到一种‘历经千帆终不悔’的意境。
萧无咎送走所有孩童回来时,抬头便见江意斜依在二楼门框上,正盯着石桌上的琴怔怔出神。
“前辈想学?”萧无咎朗声笑问。
江意本能地要点头,又突然掩嘴打了个哈欠,“太麻烦,懒得……”
话音未落,江意自己先怔住了,往日说惯了的托辞此刻像块石头硌在心头。
“明明眼睛都亮了,人若连心动之事都懒得做,与那山石何异?冷冰冰的,风吹日晒千万年,也不过是块顽石。”
“你们修行者寿数绵长,难道真的除了每日打坐苦修,就不做其他任何感兴趣的事?若是如此压抑志趣,长生还不如春花,最起码绚烂了一场。”
江意默然不语,只一瞬就洒脱释然,不去纠结。
“若要找你学琴,该出什么价钱?”
心动之劫,寻的是变,不应再固守陈规,当如溪水选择最自然的路径般,不抗拒本心的流向。
萧无咎拂去琴弦上的落花,笑道,“前辈随便给吧,多少都是心意。”
在这凡间,江意身无分文,她垂眸扫视小院,目光在院角那堆木材上停留片刻。
“借块木板。”
话音未落,她已从二楼翩然跃下,信手拿起窗台上的刻刀,从木材堆中选出一块纹理细腻的柏木板。
刀尖游走,木屑纷飞。
萧无咎好奇地凑近,只见江意手腕翻转间,‘妙手回春’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已跃然板上。
“帮我挂在门口。”江意吹去木屑,将木板递给萧无咎,“明日再去村口告诉那几位大娘,就说你表姐我,”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是个专治疑难杂症的道医,不难不治,不灵不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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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枕中仙
江意的牌子挂出去,次日一早,萧无咎出门溜鹅,回来就带着昨日村头见过的蓝布头巾大婶。
人一旦开始为钱财生计而奔波,就真的没法再懒了。
“昨天没看出您是个道门名医,大夫,您可一定要帮帮那刘老汉啊,天天在家昏睡不醒,春耕了,他地里的草都还没除,再这样下去,我看他要睡死过去了。”
王大婶手上还拿着没纳完的鞋底,她就住在刘老汉家隔壁,刘老汉家也不拾掇,臭味天天往她家飘,她每天都去骂,也是确定刘老汉是不是还活着。
她们街坊四邻办法想尽了,都没用,说他寻死吧,他还知道吃点,说他想活吧,他又整日昏睡啥也不干。
今天听萧无咎一说,王大婶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跟来了。
昏睡不醒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江意心上,她对此类事情极为敏感,而且梦仙教在凡人中的传播确实无孔不入。
“带我去看看。”
穿过几垄菜畦,刘老汉的茅屋伫立在王大婶家气派的青砖小院旁,显得格外寒酸。
还未走近,一股霉味混着馊饭的酸腐气息便扑面而来,熏得江意眉头微蹙。
推门进入院中,杂草疯长,几乎没过脚踝,几只老鼠被惊动,地窜进墙角的破洞。
屋内更是脏乱不堪,炕桌上的半个窝头早就发霉,破棉被下,刘老汉面色灰白却唇角带笑,正沉溺在梦境中。
然而,在这片狼藉之中,角落的神龛却纤尘不染。
三个牌位前香火袅袅,红布覆盖的神像轮廓隐约可见。
江意目光一凛,心头陡然窜起无名怒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扯下红布。
那木雕神像是个抱着木枕的胖老头,面容慈祥带笑,身下是莲花宝座,一派宝相庄严。
老头怀中枕头上刻着两行鎏金小字,
枕仙赐福,美梦成真。
果然是枕中仙!
江意回头看王大婶和萧无咎,王大婶一脸茫然,萧无咎也根本不在意。
“你们当地的宫观难道没有告诉你们,不可拜祭枕中仙?这是邪道!”
王大婶无所谓道,“说了,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那些道爷平常根本就不来,拜也没人知道,而且枕中仙挺好的,要是谁家小儿做噩梦,拜一拜,求个一夜好眠很灵,最起码比拜炎道人灵。”
江意失笑,当然灵了,不灵怎么让更多的人来拜,正是因为凡间枕中仙的香火织成大网无处不在,那只魔化梦貘才能随时出现,也无处不在。
萧无咎耸肩,“反正……我没拜过。”
江意看向昏睡的刘老汉,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她刚要抬脚过去,萧无咎忽然抬臂阻拦。
“那个……表姐,他也是个可怜人,他只是想要一夜好眠,没有别的心思,你别……”
“让开,是不是好眠,我自会判断!”
江意走到床边坐下,周身无形之气荡开,神念直接侵入刘老汉梦境。
她修为被封了部分,却不影响她入梦。
眼前景象如水波荡漾,渐渐清晰,春日暖阳下,一座简朴却整洁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刘老汉坐在藤椅上,手里编着竹筐,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青翠的竹篾。
他身旁蹲着个五六岁的小孙子,脸蛋圆润,眼睛亮晶晶的。
“爷爷,这个筐编好了能给我装蛐蛐吗?”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刘老汉笑得眼角堆满皱纹,“能,当然能!等天热了,爷爷带小宝去田埂上抓最大的蛐蛐!”
厨房里飘来阵阵饭菜香,刘老汉的儿子挽着袖子端出一盘刚出锅的韭菜炒鸡蛋,金黄的蛋块裹着翠绿的韭菜,油香扑鼻。
儿媳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野菜汤,温声招呼,“爹,小宝,吃饭了。”
“哎!来了!”刘老汉放下竹筐,牵起孙子的手往屋里走。
饭桌上,儿子给刘老汉倒了半杯土酿的米酒,“爹,您尝尝,这回的比上回的醇。”
刘老汉抿了一口,眯起眼咂摸滋味,“嗯,是不错。”
小孙子扒着桌沿,眼巴巴地望着酒杯,“爷爷,我也要喝!”
“小孩子不能喝酒,”儿媳笑着夹了块鸡蛋放进小宝碗里,“多吃菜,长高高。”
刘老汉摸摸孙子的头,语气宠溺,“等你长大了,爷爷教你酿更好的酒。”
江意静静站在院角的梨树下,望着这一幕,她忽然想起神龛上那三个牌位。
唉……
江意轻叹一声,清风拂过,梨树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刘老汉若有所觉,抬头望向树下的江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桌边欢笑的几人瞬间定格成雕像。
“您……是来带我走的吗?”刘老汉打翻酒碗,站起来颤声问。
刘老汉把江意当成了地府勾魂的使者。
江意凝视着他,不语。
刘老汉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声音。
“我早知道……这一切都是梦。”
刘老汉的声音哽咽,“我儿和儿媳……那年去镇上卖粮,遇上匪患,再没回来……就剩下小宝跟着我……我没用啊……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去年冬天,小宝发了高热,没挺过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呜咽。
“我不敢醒……怕醒了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我更怕死了去见他们……我哪有脸啊呜呜呜……”
刚才充斥在心中的无名怒火消散,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和叹息,江意思索片刻才开口。
“我不是来索你的命,是你儿子托我给你带句话,他说……爹,不怪你。”
刘老汉浑身一震,泪水决堤般涌出,像个孩子一样蜷缩起来,放声痛哭。
“不怪我,他说不怪我……”
那哭声里,有积压多年的愧疚,也有终于释怀的解脱。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等这一句,
不怪你。
……
离开梦境后,江意深深看了眼神龛中的枕中仙雕像,一言不发,独自离开。
刘老汉慢慢醒来,“水……我想喝水……我想活……”
王大婶见状,惊讶地看向江意离开的方向,“神医啊!往那一坐,眼一闭,药都不开就给治好了,神!太神了!”
江意站在田埂上,望着禾苗沉思,梦仙教切中了人心命脉,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容易沉沦虚假梦境中。
明知是假,也不愿脱离。
要将这样的存在连根拔起谈何容易,只怕她有生之年都难做到这件事。
毕竟她要对抗的,是人心。
身后传来‘嘎嘎’的叫声,萧无咎带着白羽慢悠悠地跟了上来,白羽昂首挺胸,仿佛刚才在刘老汉家立了大功似的,耀武扬威。
“前辈似乎并不高兴?”无人处,萧无咎还是叫她前辈。
江意沉默片刻,“我只是在想,刘老汉的‘病’,究竟算不算病,类似的病症又该怎么治疗。”
“前辈的意思是?”
“他并非被邪物所害,也非受外力所迫,只是自己不愿醒来。”
萧无咎笑了笑,语气轻松,“人这一生,困住自己的往往不是外物,而是自己的心。刘老汉如此,修士……想必也是如此。”
江意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微微闪烁,显然被这句话刺中了心事。
萧无咎也不追问,只是抬头望向天空,悠然道,“其实,修道也好,凡俗也罢,人活一世,终究是要面对自己,执念太深,容易困住自己,管不了就不管,治不了就不治,简单~”
“你倒是看得通透。”江意瞥了他一眼,“你若真想活,未必没有办法,你可以先让我试试。”
萧无咎摇头,语气轻松,“我碑都刻好了……”
江意没有接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白羽‘嘎’了一声,抛下萧无咎,迈着步子跟了上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