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微微一愣,而后立刻恢复原状,道:“狐会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这黄梅雨天,年年如此,并不曾有水患,今年与往年并无不同,怎么会有水患呢?”
宫梦弼神色不变,道:“只是连月不晴,心中惴惴不安。我等小狐,本事低微,见这天象不佳,多有雷霆,故而有此忧虑。”
城隍便宽慰道:“狐仙在本县也不止一年了,年年梅雨如此,许是如今修行高深,能感天象,受天雷惊扰,倒不必忧心。”
宫梦弼道:“那我就放心了,若是有水患,我便要提前通知群狐,令其退避,免遭祸患。”
城隍露出笑来:“不必忧心,若是真有水患,本官也该提前得到消息,必会警示阳世,以免伤亡。不过目前尚没有消息,不必惊扰百姓,以免闹出乱子,反而不好收拾。”
宫梦弼陪着笑,却在心底发凉了。
这面相粗犷的城隍爷看着是武将模样,实则是文官心肠,肚子里不知卖着什么坏水。
一则是施婆婆卜算前知,二则是他自己观天望气所得,并非凭空臆测。
虽不说有十成把握,但基本能猜中八九成。
连日阴云,不见天日,吴宁县正处于其中,怎么可能逃得了水患之灾?
看这城隍的表现,十有八九是早得了消息,却不知为何装聋作哑。
非但如此,他一句话来,甚至还顶住宫梦弼,要他也无法轻易开口了。
宫梦弼坐定了身子,思考起来对策。
城隍见他不再提,便满意收手,道:“有酒无歌如何畅快?良姬,还不将歌舞伺候?”
良姬正是一旁斟酒的鬼姬,听到城隍吩咐,便款款向前,微微施礼,道:“小女良姬,献丑了。”
良姬云鬓堆叠,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但美,且美中带愁。
她展袖如蝴蝶,身姿如拂柳,体态婀娜娇艳,面上带笑,眼中带愁,张口唱道: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唱到此处,城隍便拂袖道:“不好不好,贵客临门,怎唱这样的哀曲。”
良姬拜伏下来,一言不发。
城隍便道:“还不退下。”
良姬便退到一旁,眼睛垂下,看着绣鞋前的地上,修长的脖颈微微前倾,是柔美的弧度。
城隍道:“鬼妾不识大体,扫了客人雅兴。”
宫梦弼摇了摇头:“哪里,此是人间绝色,美人如斯,怎能怪罪?”
城隍听他这样说,顿时好似找到同好,笑道:“宫狐会这般容貌,如此风雅,怜爱美人,只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你的风流了。”
宫梦弼连连摆手:“小狐问道,本就情孽深重,岂敢滥情,反伤修行。”
城隍神道:“原来如此,不过你这相貌,只怕也难找得到般配的女子了。我听闻狐仙化人,都是人间绝色,若是狐仙都如你这般,本官倒是恨不能得一狐美人而侍之。”
宫梦弼笑了笑:“狐仙修行有紫仙法者,称之紫姑、紫仙、紫紫,乃世间之绝色,集千娇百媚于一身,那才是真正的美人,连仙神都要动心。”
城隍神往道:“倒是不曾见过,可惜,可惜。”
宫梦弼转了转眼珠,道:“紫紫其类,能修媚珠。只得一丸,便可令无盐化作天仙,若是您的鬼妾得了,只怕要夺尽天地芳华,化作绝代佳人了。”
城隍眼睛大亮:“愿倾尽珍宝,得一媚珠。”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可惜,媚珠难成,更是狐仙修行所化。我修行浅薄,倒是无缘得见此物了。”
城隍大失所望:“可惜,可惜。”
宫梦弼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虽没有媚珠,却有一味冷香丸,能采四时之精粹,得瑶华之精微,比不上媚珠的修行,却可令美人添香,容颜不朽。”
城隍顿时笑道:“鬼妾可吃得?”
宫梦弼道:“鬼妾服食,能去阴死之气,如同花中精灵一般,遍体生香。”
城隍又喜上眉梢:“说吧,这冷香丸作价几何?”
宫梦弼笑道:“何须珍宝钱财?城隍大人提携我,我无以为报,区区冷香丸,便赠与大人了。”
城隍便道:“好,好。”
他伸手来要冷香丸,却看宫梦弼一愣,把他手推了回去,道:“冷香丸之丸,如同媚珠之珠,不是我所炼丹丸,是要鬼妾修持的法术。”
城隍恍然:“也对,只有法术,才能作用鬼神。”
我九点开始的……两个小时才写这些
第92章 良姬
只有法术才能作用于鬼神,倒不是真的如此。
只不过丹术不到位,炼不出来能改变鬼神的药而已。
实际上宫梦弼所合之香也能作用鬼神,用来致幻最好不过。
但冷香丸嘛,宫梦弼也没见过啊。
但还是要肃容以待:“我这冷香丸之法虽然浅薄,难以修持法力,但却精妙,乃是我从天狐院学来,不能轻易传授。”
“若是城隍有意,我可破例传授鬼姬,但需发誓不得外传,不可泄露,否则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令天狐院的法术外流。”
他越是说得这样郑重,就越让城隍信服。
城隍连连点头,道:“这是应该的,良姬,还不来拜谢宫狐会。”
良姬不得不上前,躬身拜谢,但看向宫梦弼的眼神却带着幽怨。
宫梦弼反而心中一定。
城隍色心难定,宫梦弼看他神思不属,知道这饮宴算是结束了。
他便主动提出:“多谢城隍款待,小狐还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不如请鬼姬移步,待我传下法术,便要先行离去了。”
城隍连忙挽留:“是我招待不周,请再饮一杯吧。”
便又饮了一杯,城隍便请宫梦弼和鬼姬进了静室,传授冷香丸之法。
到了静室,宫梦弼和鬼姬相对而坐,静室中烛光照影,令二人影像都落在门窗之上。
烛光照在屏风上,屏风上的山水图好似浸润了光辉,仿佛流动了起来。
宫梦弼好似在欣赏那山水图一般,又转过目光,道:“良姬姑娘,失礼了。”
良姬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样貌,一时间也有些失神赞叹。
世间男子,若生得秀美,便难免脂粉气。生得英武,便难免让人难以生出亲近心。
但宫梦弼却不然,他生得丽,是狐相,但却没有脂粉气,反而是一种离于世外,让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这样看起来冷漠的人一旦好言好语,便让人受宠若惊。
此刻良姬见他言语温柔,便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微微垂眸,轻轻颔首,道:“请狐仙传法。”
她闭上眼睛,固然看不见抵触,但身姿挺拔紧绷,就显出倔强来。
宫梦弼笑了一声:“我这冷香丸之法得自天狐院,故还请良姬姑娘立下誓言,不得外传此法,亦不能透露关窍,否则泰山娘娘灵应在前,必有恶报加身。”
良姬便立刻发下誓言。
宫梦弼道:“我小人之心,需施展净土法,屏退窥视,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良姬道:“城隍大人心胸广阔,不会责怪。”
宫梦弼就念起了泰山娘娘的宝号,引动她的灵应,布下一层无形的障碍,让其他人无法听到两人之间的声音。
等到净土法咒念完,宫梦弼神色不变,没有立刻传授“冷香丸法”,而是先告罪:“此前听良姬姑娘歌中有幽情,显露心中思归之情,郁郁之志。我通鬼性,知道姑娘心中有无奈和委屈不能纾解,因此才以冷香丸为由头,找个与姑娘说话的时机。”
良姬强自镇定道:“狐仙怎么这样说话,城隍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宠爱有加,我哪里有心中不快?”
宫梦弼笑道:“姑娘不必害怕,净土之中,不会外传。我知道你是怕那山水屏当中的眼睛,但他除非钻出来打破我的净土,否则是窥探不到我们在聊什么的。”
良姬深深看了一眼宫梦弼,道:“你可知我现在只要推门出去,大喊一声,你就无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宫梦弼道:“我当然相信,但我更加自信。我自信不会错解了姑娘心意,也自信有办法救姑娘脱离苦海。”
良姬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着,明明是死人的心,却好像又跳动起来。
宫梦弼道:“我只有赤忱一颗真心,否则也不会冒险来试。”
良姬沉下心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宫梦弼问道:“你跟在城隍身边,一定对他非常了解。我想从你身上知道他的事情,他的弱点,他的图谋,又或是,他的罪证。”
良姬苦笑一声:“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个鬼妾,虽有几分姿色,受他宠爱欢心,但哪里能得来他的弱点甚至罪证呢?”
宫梦弼道:“那也无妨,良姬姑娘知晓些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不会令你为难。”
良姬沉默片刻,叹了一口:“也罢。你听我说一个故事吧。”
良姬如今是城隍的鬼妾,最得他宠爱,时时都要放在身边。但在此之前,她是刘家的女儿,刘胜的妹妹。
刘胜是吴宁县的县尉,擅长骑射,武艺高强,对妹妹极为宠爱。
一日庙会,良姬同刘胜在城隍庙祈福,恍惚间便听城隍庙中有人发笑:“世上竟有如此美人,若不娶来,岂非辜负良缘?”
良姬当时就吓到了,本想同刘胜说明,怎料开不了口。
从那日开始,她便能瞧见鬼魅阴邪,不过半个月,就一病不起,死在床上。
刘胜只以为她是偶感风寒,肺热而亡,谁知道她是城隍报死,强夺为妾。
她有心求救,但被小鬼锁喉,阴气闭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不明不白的死掉。
刘胜只以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从此一蹶不振。而良姬,则是受尽“宠爱”。
尽管这些宠爱不是她所希望的,但她却没有权利拒绝,只能妥协。
一边是力弱,一边是城隍以家人为威胁,所以被锁在这阴阳交界的地方,良姬纵然思念,却有苦难言。
唱这样的哀曲,又何尝不是她下意识想要求救呢?
听过了良姬的故事,宫梦弼对城隍还有什么不了解吗?
他索性也和盘托出:“我现在传你冷香丸之法,你记得此前所立誓言,下面我说得,都是冷香丸秘法,若他问你,你只管这样说,有泰山娘娘灵应在,誓言如约,他无法察觉。”
宫梦弼道:“你久在城隍庙,不知外面天地。如今黑龙盘桓不去,天地之息郁结东南,或早或晚都要宣泄下来,造就水患大灾。有人明知此事,却要隐瞒消息,坐视灾劫,致使生灵涂炭,我有心出手,但还需你的力量相助。”
“你之父母兄长,我都可护持,也愿意助你脱困,远离苦海,不知你可愿意帮我。”
良姬正色道:“我不求脱困,只要你能救下我的父母兄长,我愿意豁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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