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发现他说谎成性,就把他赶出家门了。他不得不在外流浪,靠着说谎骗吃骗喝,坑人害人。
这其中不乏有真心对他的,但可惜真心一开始就建立在虚假的谎言上,髑髅神又没有勇气揭开谎言,把真实的自己剖开来看。
虚假的真实酝酿着更多的虚假和谎言,一旦被发现,最终会一无所有。
髑髅神曾经无比愤恨自己为什么不说真话,但他就是永远也无法开口展露真实的自己。
真是可悲啊。
宫梦弼一边听着,一边敲木鱼一样敲着髑髅。
既然得不到真心,那就不再要了。
髑髅神这样想着,渐渐变成了一个用谎言换取利益的人。
靠着取代别人的身份入山修道,靠着谎言骗取师长的欢心,最后一把火烧了道观,看着痛苦和绝望的师长,他既扭曲,又快乐。
看吧,你不配。他就是这样告诉自己,逼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把自己逼成一个没有心的人。
后来修仙无望,混进了西麻山,被鬼仙派看重,渐渐成了鬼仙派的中流砥柱。
再就如他所言,排除异己、打压同道,把西麻山闹得一锅浑水,绝了不少传承。
后来年纪大了,养了个根骨不错的徒弟,用伪装的爱护去浇灌他,想要夺舍重生,借尸还魂。
但可惜被察觉了蛛丝马迹,反而被里应外合,炼成了骷髅神。
他曾有过至亲至爱,但因为谎言编织的情爱,最终分道扬镳。
曾有对他寄予厚望的师长,但因为谎言代替的身份,最终烧山出逃。
曾有过待他如亲朋的好友,但为了骗取他们的道行和魂魄,最终反目成仇。
曾有过视他为父母的弟子,但为了寿命和长生,最终被反杀炼成法器。
真是可恨。
宫梦弼这样想着,停了敲髑髅的手。
沉静在幻术引导中的髑髅道:“被炼成法器之后,我便只能听从驱使,再也无法说话,更没有自由。”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髑髅神嚎啕大哭,却没有再说出一心求死的话。
他大概是有反思的吧,只是根本无法违背惯性,也没有做出改变的力量和勇气。
明明知道自己做的都是错的,但被救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诓骗救命恩人。
宫梦弼看着这髑髅渐渐出神,道:“好弱啊。”
“嗯?”髑髅神缓缓回过神,却还没有完全清醒。
宫梦弼站起身来,髑髅从他的身上掉下来滚落在地上,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我说你骗术太差了。”宫梦弼道:“说谎成性,却说得都是小慌,前后不一,左右变化。自以为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其实错漏百出。”
好哇!你拿幻术引诱我说出过往,没想到不是可怜我,竟然是嘲讽我!
欺人太甚!
髑髅内心愤怒,嘴上呛声道:“你一只小狐狸,骗过几个人,竟敢说我骗术不到家?”
宫梦弼斜睨了他一眼,道:“我是狐,你是人,你跟我比骗人?可笑。”
髑髅怒问道:“你骗过什么人?”
宫梦弼道:“我骗过神仙也骗过凡人,骗的人数不胜数。”
“当然这些都不足为奇,我比你只强在一点。”宫梦弼凑过脸去看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似乎泛起了碧色:“我能骗我自己。”
髑髅心中大震。
宫梦弼又退回去,满含深意道:“若是不能骗过自己,你以为能骗过别人吗?”
髑髅神似乎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前进的方向。
宫梦弼引诱道:“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条解脱的路了,你不想试试吗。”
髑髅神立刻请教道:“教教我!”
宫梦弼道:“我可以教你,但你不一定能学会。首先,你要确定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做人?”髑髅神疑惑。
“不会吧,你难道以为你真是人?”宫梦弼惊讶道:“你不会以为自己生来长着人形就算是人吧?”
髑髅神又被惊了一下:“我生就是人,如何不算人?”
宫梦弼摇了摇头:“若生就是人,那怎么还会有‘学做人’的说法?”
“人是后天来的,不是先天来的。你形体与神灵不曾统一,算什么人呢?”
髑髅神总觉得他在辱骂自己,但又觉得他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于是请教道:“我要如何确定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呢?”
宫梦弼道:“你认得清你的本质吗?自卑、怯懦、虚伪、贪婪……”
“别骂了别骂了。”髑髅神这下确定他是在骂自己了。
宫梦弼却摇了摇头:“我没有骂你,我在教你。”
“你被我揭破在骗我的时候,在你求死之前,那一瞬间,你是怎么想的?”
髑髅神顿时默默无言。
是否定自己的一切,还是被揭穿之后的以退为进?
髑髅神渐渐明白宫梦弼的意思了,他试探说:“如果我想做一个……”
“不必这么快告诉我。”宫梦弼眯起了眼睛。
髑髅神便把话吞入腹中。
“骗一时易,骗一世难,骗他人易,骗自己难。”宫梦弼摇了摇头:“你修行倒还可以,但骗术,太差了。”
髑髅神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这小狐狸到底是在说真话说假话,甚至分不清他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髑髅神。
被宫梦弼绕的头晕脑胀,七荤八素的髑髅神有些发懵,但宫梦弼新一轮的盘问又开始了。
宫梦弼道:“来吧,现在就开始了。”他吹了一口气,把这髑髅重新支起来。
“你是西麻山的人,怎么落在了斑寅将军手里?”
髑髅神盘坐在地上,道:“你见过鬼老了?那是就是我徒弟。”
宫梦弼着实有些嫌弃了:“你就这样的眼光?竟看中了那样一副皮囊?”
髑髅神争辩道:“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你看上的徒弟肉身被斑寅将军吃了,魂魄还化为伥鬼?可笑不可笑?”
髑髅神道:“你懂什么!他是自愿的。”
宫梦弼这就有些不能理解了。
髑髅神道:“他暗算我,被我打伤了,修行无望,寿元无多。是自愿化为伥鬼,与斑寅将军共享长生。”
大骗子和大骗子
第79章 话斑寅
“共享长生……竟然还相信这样的鬼话?”宫梦弼表示疑惑。
髑髅哼哼笑了起来:“破罐子破摔,走投无路而已。说是自愿,其实不自愿也没办法,本事不够,阴神难以凝聚,更不敢稍显弱势,以免被后辈剥皮拆骨。”
说到此处,髑髅神又觉得讽刺极了。
西麻山的风气被他一手败坏,可谓流毒无穷。
在他之前,西麻山虽然都是些旁门左道,但还没有勾心斗角、阴邪扭曲到这种程度。
在他之后,西麻山倒行逆施、阴谋算计的行径就越演越烈。
始作俑者已经亲手毁在自己的阴谋中,却没能给其他人带来任何警示,反而让人发现了捷径,争相效仿。如今已经是远近有名的邪魔外道之流了。
“所以你们师徒两个就全都落在斑寅将军的手中了。”宫梦弼疑惑道:“我不相信斑寅将军会善待你们。既然已经化为伥鬼,难道还不是任他拿捏。”
髑髅神叹了一口气:“为虎作伥,身不由己,当然是让他拿捏了。”
“我徒弟和斑寅将军相交甚久,他们两个曾经也是道友。只是后来我徒弟渐渐衰弱,而斑寅将军却越来越强盛。不想变成无知无识的游魂,只好依附在斑寅将军身后,成为他的伥鬼,以求与他共同超脱。”
髑髅神冷笑一声:“我徒弟以为全身心依附于斑寅将军。彼此荣辱与共,就能得到善待。却不知道那老虎气量之狭小,甚至不如我。”
“你看斑寅将军的领地何其广大,他手下伥鬼成军,妖魔无算。但是却连一个活着的八品也没有。他自己是七品修为,恐惧有人能超过他,所以哪怕他的手下修成了八品,也不会得到重用,反而会被他吃掉,变成永远也不会背叛的伥鬼。”
宫梦弼点了点头:“这我倒是略知一二。他自己就脑后长了反骨,背叛了自己的旧主,当然不会允许有人能够背叛他。有什么比自己一手缔造的伥鬼更值得信任呢?即便是活人更有用、更聪明、更能够为他做事,但终究没有死了的伥鬼可靠。”
活着的妖怪无法靠力量摆脱他,死去的伥鬼与他性命相连,更不可能摆脱。
斑寅将军的领地就像蚁穴一样,所有的力量都只为了供养他这个蚁后。
髑髅神了然:“这就说得过去,难怪他甚少提及过往,每每提及也总是非常不悦的模样,便是斑寅将军这个称呼也是无意间传出来的。他并不希望别人称呼他为斑寅将军,反而更希望别人称呼他为山君。”
知道了斑寅将军的行事风格,宫梦弼心中反而大定。虽然他表露出来的实力很强大,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者。
宫梦弼询问他:“此前那郎校尉曾说,斑寅将军有遮住神灵眼睛、引开仙人的目光的手段,不知是真是假。”
髑髅神并不清楚郎校尉和宫梦弼之间的对话,但听宫梦弼这样说,却道:“他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神灵为什么会将目光看向龙盘山呢?这里不过是没有什么人烟的地方,更何况只要喂饱了眼睛,又有谁会知道这里的事情呢?至于仙人终究不履凡尘,虽然斩妖除魔,单要是这妖魔也不是为人所饲养呢?”
髑髅神话里有话,他暗指的东西可实在太多了。
宫梦弼想要问清楚,髑髅神却说:“更清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我不过是一件法器,当我的徒儿被驱使着联系西麻山的时候,我还能看一看周围发生了什么,这些也只是我根据所见所闻猜测出来的东西,保不齐就是我自己捏造的。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同我那可怜的徒儿一样,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虎符之中。”
宫梦弼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够告诉我的呢?”
髑髅神说:“班寅将军并不好对付。他虽然气量狭小,但本事却不低。他的警惕性也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你想要杀他,这绝不是一件易事,而他这样的人,你一旦失手,必然会迎来疯狂的报复。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宫梦弼问道:“斑寅将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这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他麾下的伥鬼极多,我徒儿虽然有八品修为,但在他麾下并不算强。你能从他的领地安然逃走,不过是因为只有我徒弟被留在山上镇守,那些厉害的角色都已经随着斑寅将军一起下山去做大事了。”
宫梦弼感到奇怪:“他既然能带走其他伥鬼做大事,又为什么会对你们有所保留呢?”
髑髅神高傲道:“那是因为我们鬼仙派本就修的阴灵,我徒弟虽然本事不行,但手段却多。他害怕我们鬼仙派有什么反制的手段,因此虽然我徒儿已经变成伥鬼,但他还是不会予以信任。只不过他还需要西麻山的相助,而我徒弟就是最好的中间人。”
宫梦弼眯起了眼睛,作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同我说的这些事情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呢?”
髑髅神忽然沉默:“我现在是一个真诚的人,而真诚的人不会说假话,所以我一句也没有骗你。”
髑髅神空洞洞的眼窍一下子有些高深莫测起来:“但你信还是不信,就不是我说说就可以的了。即便我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难道你就会相信吗?小狐狸。”
宫梦弼一笑而过:“看来你已经渐得其中真意了。”
髑髅神道:“我是一个聪明人,但也许没有那么聪明,也许愚笨一些、耿直一些,反而不会让我落入如今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