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擦掉了眼下的两滴泪,闭上眼睛缓了缓心情,道:“我会帮你。”
说着,便转头离开了临川王的寝殿。
临川王在身后高声道:“谢谢母亲!”
陈夫人脚步并没有停下,只是眼里冒出两滴眼泪,又被她面无表情的擦干净了。
回到自己的府邸,陈夫人愣神了许久,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人间再美再繁华,也没有什么意趣了。
府里的灯点亮了。
陈夫人忽然听到有人在扣响窗户,走到窗前一看,便瞧见窗前有一个小小胖娃娃在鞠躬行礼。
陈夫人勉强提起心情,道:“脂鬼,你怎么来了。”
脂鬼道:“如今大城隍尚未上任,我还能偷偷溜进来,过些时日只怕就不能了。上次夫人帮上仙作法,上仙说夫人戴罪立功,许我来向你报喜。”
陈夫人心中才生出喜悦,问道:“那不知能否为大王消减刑罚?”
脂鬼道:“不知道,大王刑期未定。”
陈夫人疑惑道:“为何刑期未定?”
脂鬼道:“因为少主功过还不曾定下。大王和夫人带着少主还阳,一切罪罚,要等少主死后才能清算。”
陈夫人心中便如一块大石头一般沉了下去,她艰难问道:“他如今托生成人,功过不该自担吗?”
脂鬼摇了摇头,道:“我听岳府大判说过,虽然是功过自担,但起因在大王和夫人,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陈夫人跌坐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平息心中翻涌的情绪。
脂鬼疑惑地看着陈夫人,问道:“夫人,你怎么了?”
陈夫人看向脂鬼,道:“劳驾,烦请帮我问问,若我投案自首,愿意协助岳府结案,能不能算戴罪立功,再减一减刑罚?”
“投案自首?协助岳府结案?”
脂鬼原封不动转述了陈夫人的话,宫梦弼心中还有些惊奇:“莫不是我下手太重?不会事后被人看出来吧?”
陈景瑞当着临川王的面把张道人杀了,溅了临川王一身血,在临川王心境大起大落的时候,那心火自然也不小心落在他身上。
未免被人发觉,宫梦弼没有像对待张道人那样刻意拨弄,以致于烽烟四起。只是收敛在他身上,略微起一个火星子的作用,但效果却出乎意料。
宫梦弼想了想,道:“你再去一趟,等夜里梦中再见吧,我也得去岳府和大判商量商量。”
脂鬼拜了拜,便一个弹跳,消失在了天平山里。
“你这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本事要成道了吧。”
宫梦弼对面,一个穿着道袍的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宫梦弼挑了挑眉,道:“我们是狐狸得道,像你这样性子耿直的才是少数吧。”
苏上仙道:“我是觉得烦,不然也不会早早就从天狐院跑出来了。”
宫梦弼笑了起来,道:“真是羡慕你啊。”
“真是完全看不出来。”苏上仙摆了摆手。
第716章 宜早不宜迟
苏上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青年道士,如果不是宫梦弼这样的狐仙,是很难察觉他的本相也是狐狸。
他在天平山清修,平日里也不出去,只有石城大王偶尔来拜访他,与他说一说人间的事情。
宫梦弼问道:“你道行高深,在天狐院也大有作为,在苏氏也是顶梁柱,你两手一摊什么也不管,就没人拦你?”
苏上仙道:“我就是厌烦了他们斤斤计较、蝇营狗苟,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才躲在这里图个清净。他们倒是不舍得我走,但是又不敢同我发脾气,扯上氏族的虎皮挤兑我两句,还担心我发怒看,计较得多了,心眼也小了,胆气也小了,就连脑子也不够聪明。”
“我在天狐院做过几年的博士,教过几个学生,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把心思放在修行上,全用来钻营上了。讨好我有什么用,我能帮他们修行吗?”
“随口说的话就要被人反复揣摩,反而正儿八经劝告的当做老生常谈在放屁。语气重了以为我在打压他们,不管他们又觉得我有意放纵。”
苏上仙抓了抓头发,评道:“得了癔症似的。”
“我实在懒得跟他们去掰扯这些,索性拍拍屁股走人。一开始还回家去看看,后来发现一回去就会被当做家产,成了可以用来跟人谈判、联姻、威逼的手段,实在倒胃口,就再也不回去了。”
苏上仙一肚子恼火,在宫梦弼面前大吐特吐。
听得宫梦弼笑意不绝,跟他连连碰杯,道:“苏兄言辞辛辣,可以佐茶。”
苏上仙道:“你在天狐院混得风生水起,怎么也拿来当笑话听。”
宫梦弼道:“你是太久没回天狐院了吧,不是山长器重我我就在天狐院混得好。只怕天狐院多得是想把我扒皮抽筋的。”
苏上仙反而来了兴致,道:“快说说,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宫梦弼就说了些教化野狐的事情,听得苏上仙脸上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苏上仙朝他竖了大拇指:“你是这个。你现在在外头做狐正还好些,等你回天狐院,只怕天天都是火烧屁股。”
宫梦弼道:“谁烧谁屁股也不一定呢。”
苏上仙哈哈大笑起来,道:“也对,你这煽风点火的本事,可以跟他们处到一块了。”
宫梦弼侧目看他,问道:“你也是世家出身,不觉得我做得太过?”
苏上仙瘪了瘪嘴,道:“什么世家野狐,四品都能任天狐院祭酒了,放在人间都称不上大教。在天狐院自称世家,出了天狐院又算得上什么。”
宫梦弼与他碰了碰杯,道:“谁说不是呢。”
苏上仙笑了一声,道:“你能折腾,我只会觉得烦。管他世家野狐,能教化教化,不能教化得了,都是自找的。”
宫梦弼缓缓道:“娘娘管辖天下狐类,总要有人去做的,放任野狐作乱,还要累及娘娘名声。”
苏上仙道:“娘娘哪里在乎这个。天道渺渺,生死荣辱,都是过眼云烟,谁在乎这个?”
宫梦弼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茶盏。他把茶盏举在眼前,灯光几乎把这玉盏照透了,玉盏里的茶水透着朦胧的氤氲,与他声音一样含糊,道:“谁知道呢。天道固然渺渺,娘娘固然不在乎,但大抵会有人在乎吧。”
苏上仙耸了耸肩,道:“你不觉得烦就行。”
宫梦弼笑了起来,道:“我觉得烦就不会做了,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也不妨碍修行。”
苏上仙听到了关键词,道:“杂事这么多还不会妨碍修行吗?”
宫梦弼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修行不也考善功,你要成仙,善功不够都没法升仙的吧?”
苏上仙若有所悟,又觉得烦闷:“为什么要考善功呢,为什么清修不能升仙呢,我卡在四品这么久,不会是因为善功不够所以上不去三品吧。”
宫梦弼摆了摆手,道:“你不想考善功就修成超品天仙吧,不用善功也能升仙。另外上三品跟善功也没关系,上三品想升仙才得考善功。”
苏上仙耷拉着眼皮,倒头靠在云座上,大呼:“烦!烦!烦!”
宫梦弼只觉得好笑,把茶盏撂下,道:“你慢慢想,我先去一趟岳府。”
他把苏上仙房里的灯拔起来一盏,在苏上仙一句:“别动我灯!”的声音里,举着灯盏轻轻一吹,那明亮的火焰化作青幽幽的狐火,从明亮的道场里生出一丝幽暗来,转瞬间便照破阴阳两界,随后消失在道场里。
苏上仙看桌上空了一盏灯,心里更难受了:“不是很会察言观色嘛,为什么在我这这么不客气。”
宫梦弼握着灯盏进了岳府,去寻了刘大判,说明了鬼妃陈夫人的事情。刘大判眼睛一亮,道:“她有这样的魄力?”
宫梦弼道:“毕竟她也是鬼妃。”
刘大判道:“不过她有意投案自首,但鬼子如今也是吴王子嗣,我们还不好轻易动手,看看魏大判怎么说。”
二人面见了魏大判,魏大判是府君的肱骨,阴阳司直通岳府,也只有他可以代表府君做决定。
魏大判沉吟一声,道:“我记得明甫曾录过那鬼子的阴宫死籍?”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我以祭炼月相仪的借口让他见过月相,确实录过他的阴宫死籍,但他乃是活人,又有人望在身,只怕也做不了什么。”
魏大判眨了眨眼睛,道:“只是一观罢了。”
魏大判调来死籍,从中找到了鬼子的那一册,仔细翻阅,而后心中有数。
他把死籍翻到空白页,从桌上摸了一枚小印章就要敲上去,被宫梦弼赶忙拦住了。
宫梦弼道:“大判,临川王……”
“嘘!”魏大判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旁人,小声道:“什么临川王,此乃阴间鬼神之死籍,假人身而脱幽冥,违犯阴律,该当早日遣回,拨乱反正。”
宫梦弼压低声音道:“不会有问题吧?”
魏大判已经把红泥敲在了死籍上,塞到刘大判手中,道:“捉拿罪魂,宜早不宜迟。”
第717章 亲力亲为
刘大判得了死籍,把这文书揣在袖中,看向宫梦弼的眼神笑道:“别怕呀,魏大判能批就说明没什么问题。”
宫梦弼笑了起来:“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刘大判的精神振奋起来,抱着胳膊嘿嘿笑道:“走吧走吧,我们商量商量。”
刘大判带着宫梦弼进了囚室,把镇魂钉插进句留部鬼王的眉心,把这鬼王活生生痛醒,笑道:“你有福了,你的鬼妃要帮减刑呢。”
句留部鬼王因为疼痛而暴起的青筋还没有消下去,就被刘大判的话转移了注意力,问道:“减刑?”
宫梦弼道:“她于人世已经没有留恋,要投案自首,相助岳府缉凶归案呢。”
句留部鬼王眉头皱起,似乎有些话想说,却没有说出口。
宫梦弼看得清楚,道:“你们自己见吧。”
他向手里的灯盏吹了一口气,那青幽幽的狐火便猛地暴起,火焰的浪花翻涌着,将整个囚室填充着,却没有任何热度,反而生出一种沉入水底的澄澈感。
宫梦弼也好,刘大判也罢,乃至穿骨锁身的、镇压灵神的痛感和恶感都一并消失。
句留部鬼王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空寂之中,往空寂的海底不断沉下去。
就在他精神涣散的时候,一颗黄金吊坠在幽暗中亮起来,引着他钻出水面,与鬼妃相见。
鬼妃并不是以陈夫人的相貌现身,而是回归了本相。
“大王。”她黑色的裙摆在水中散开成一朵黑色的莲花,眼中满含着爱意和思念。
句留部鬼王走到她面前,低头注视着她,叹息道:“燕娘,不要任性。阳世昼夜分明,五气轮转,万象繁华,何必早早归来?”
鬼妃的身形比起句留部鬼王要娇小得多,她起头伸出手捧着他的脸,道:“再好也不是我的,看得越多,越让我归心似箭。”
句留部鬼王伸手盖在她的手上,便把她的手全都包裹在手心之中,轻声道:“那孩儿呢,你也不要了吗?”
鬼妃收回了手,道:“你记挂着他,他却不记挂你。”
句留部鬼王皱起眉头,道:“何出此言?”
鬼妃带着几分讥笑道:“他只记挂着跟你一起丢失的十万阴兵,记挂着自己曾经有机会夺取王位,记挂着临川王的身份。”
她抬起头,眼里带着泪,道:“至于你是谁,至于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你儿子长大了,若原本就生在阴土,都是你要当心被他推翻王座,夺了你的鬼王之位的时候了。但偏偏是在人间,他徒有心气,没有本钱,又不肯安定,只苦苦哀求我去帮他。我怎么帮他?我在人世不过深闺女流,没有母族,没有权势,还要防备被人看穿本相,只能小心度日。”
鬼妃看着句留部鬼王,问道:“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她把临川王的话学给句留部鬼王听,一边说一边流泪,道:“卖母求荣,千古笑话。我生他不够,养他不够,还要受这等屈辱,还要受他连累,为他担当一辈子罪责吗?”
句留部鬼王须发皆张,怒火犹如实质,眼中寒光凛冽,道:“孽障!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