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倌招呼道:“掌柜的,我要走了,给我打一囊酒带着。”说着就把酒囊递了过去。
掌柜接过酒囊,触手便发觉这皮囊细腻光泽,显然价值不菲,脸上先是露出笑来,转头就要吩咐店小二,却找不到店小二的影子,只好自己动手,一边打酒一边骂着,才把酒囊递给猪倌,裂开嘴笑起来,道:“上好女儿红,八百钱。”
猪倌骂了一声,道:“黑了心的老东西,什么酒值八百钱。”
掌柜笑着受了,却不肯松口,只道:“粮食都涨价了,哪有酒不涨价的?这是好酒,比昨晚的还好。”
猪倌皱了皱眉,道:“不是好酒等我回来砸了你的店!”
“是好酒,是好酒!”
猪倌不想跟他计较,眼见天都要亮了,怕误了时辰,道:“快把后院打开。”
掌柜的又大声叫了两句小二,没听到回应,只能自己上前亲力亲为,打开后院看着猪倌把猪群赶了出去,也没发觉猪群里多了一头灰毛猪。
等赶着猪进了城,县太爷的掌厨同屠夫已经等得急了,见着猪倌来,才急匆匆骂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现在才来!”
猪倌赔着不是,道:“我这一路跑着来的,哪里敢耽搁。”
掌厨一头头清点了肥猪,问道:“怎么多了一头?”
猪倌道:“您看着挑,多的我出给别人。”
掌厨道:“不用,今天来的人多,多一头也用得上。”
猪倌问道:“怎么给老太爷庆寿要这么多猪?”
掌厨感叹一声,道:“老太爷年轻的时候过得苦,就盼着年节杀猪吃顿好的。这不是现在日子过好了,也还惦记着这一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过大寿了,也请人与他同乐。”
猪倌高兴了,道:“老太爷仁义,那明年大寿是不是也还要猪?”
掌厨笑道:“哪年不要?”
猪倌道:“那您要多考虑考虑我呀。”他往管家手里塞了一粒碎银子。
掌厨不动声色踹进兜里,道:“都好说,好说。”
交割了肥猪和账目,猪倌便先行离去,出了后院,又看到正门、耳门处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来给县太爷送礼,不由得啐了一口。
“他娘的,还是做官爽啊。”
那门童眉飞色舞,小厮高声叫着:“林家绸缎庄,送上等绸缎三匹。”
“马家铁器铺,送白银十两。”
“刘家米行,送白银二十两。”
忽地,耳门处有一个人被赶了出来,寿糕撒了一地。
师爷叫骂的声音远远传来:“打发叫花子呢,你们王家当家的呢?老太爷大寿,就送这个吗?”
猪倌嘬了嘬牙花子,骂道:“他娘的,别让老子发起来……”
后院里,已经送了礼的宾客被请到府里。有些是读书人,有些是生意人,并不见得脸色好看,却笑脸相迎。
老太爷头发稀疏,牙齿掉得差不多了,皱纹深深垂了下来,见着贺寿的人多,高兴地连连拍手。
富态的县令见着老父亲高兴,便低声道:“爹啊,叫人杀猪给你看好不好?”
老太爷听不太清,大概听见了要杀猪,就嗫嚅着笑了。
“杀猪了!”
“过年了嘛!”
县令知道他脑袋糊涂了,就在他耳边大声道:“是你大寿,不是过年。”
老太爷点头道:“过寿,好过寿!”
不一会儿,掌厨和屠夫就把一头青皮猪赶到庭院里,几个精壮的学徒把肥猪捆住,架上了板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捅在咽喉处,就见血流如注,热气滚滚淌到盆里。
肥猪的哀嚎声何其惨厉,听得宾客直皱眉。
几个读书人敢怒不敢言,低声骂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或是捂住耳朵,或是以袖遮面,当做看不清了。
师爷高兴道:“老太爷忆苦思甜,县老爷一片孝心,何其赤忱,请大家同乐!”
“同乐!同乐!”
“县老爷爱民如子!”
“是孝子啊!”
县令呵呵笑着,道:“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圣朝所以治天下者,唯孝悌而已。本官伏惟皇帝圣意,也期以纯孝教化一方耳。”
读书人也不得不赞叹:“县令忠孝。”
霎时间,只听得满庭喝彩与嘉赏,听得那县令飘飘然,满心都是欢喜。
这样一片喜庆之中,却忽地听到一声嬉笑声,道:“笑死人了。”
“你看看,肥猪饱受称赞,活人却遭刀殃,好不好笑?”
第697章 我不回去!
那嘲笑声响彻庭院,仿佛在人耳边一般。
县令勃然色变,道:“是谁?是谁!”
阴风骤起,霎时间昏天黑地,一切都变了颜色,眨眼便从早上进入午夜。
滚滚阴云涌动着,托着一抬辇轿当空飞行,辇轿周围、阴云之中飞舞着七八个黑身、朱发、绿眼的罗刹恶鬼,钩爪、獠牙寒光锃亮,落在县令家的屋顶上。
辇轿上红纱遮蔽,看不清内里的真形,血红的灯笼招摇着,两个婀娜的侍女从里面钻了出来,掀开了轿帘,露出轿子里如玉一般的裸足和修长的小腿。
一条黄鳞大蟒蛇盘绕成一团,摩挲着这双裸足,缓缓从辇轿里钻了出来。
这双腿站了起来,腿的主人也终于走出轿来,露出颀长远甚一般人的身形和美艳的容貌,尤其是一双能勾人魂魄的眼睛。
整个庭院里先是一片寂静,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妖怪啊!”
“鬼啊!”
“姥姥,你看他们多可笑。人肉都吃得,却还怕鬼呢!”
那两个美丽的侍女嬉笑起来,伸手一指,就见那绑在椅子上的青皮猪不断收缩着,变成了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男人。
这男人被绑缚了手脚,惨白的脸上是无尽的恐惧,脖子上是被杀猪刀捅穿的窟窿,热气腾腾的血还在往木盆里流淌,引得几个罗刹鬼垂涎不已。
“杀人了!”
那误杀了人的屠夫和学徒吓得连滚带爬向后退去,他们一退开,那几个罗刹鬼就飞下去在木盆中酣畅取食。
院中鸡飞狗跳,死人和见鬼,也不知哪个更恐怖,只见得那年寿已高的老太爷得从高座上摔了下来,肥胖的县令尿了裤裆。
“虎食人常见,鬼食人也不稀奇,这人食人,倒是难得一见。”
那美妇人赞叹着,道:“你说对不对呀,大和尚?”
院落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僧人,那大和尚戴着斗笠,风尘仆仆,抬头看向罗刹鬼母,道:“歪理邪说。”
罗刹鬼母问道:“你追着从邓州跑到唐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大和尚道:“将我师叔还来。”
罗刹鬼母笑了起来,踩在脚边的大蛇的头上,问道:“听见没有,师侄叫你回去呢,你怎么不回去?”
那大蛇扭曲着,变成一个光头和尚,只是脸上却还是蛇相一般,并不似人类。
他的脸被罗刹鬼母踩在地上,却不觉得屈辱,反而却露出餍足的表情,发癫似地叫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那大和尚脸色铁青一片,难看极了。
罗刹鬼母笑了,道:“你听见了,不是我要留他,是他不肯走。”
大和尚脸色痛苦,道:“鬼母,他触犯戒律,也该由戒律院来惩戒,鬼母挑动他的欲念,他便永远也没有赎罪的可能。”
罗刹鬼母却越发觉得愉悦,道:“何必赎罪,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他也没有意见,你何必置喙?”
“再说了,他收金敛财的时候你不来,奸淫妇女的时候你不来,生了一百多个孩子的时候你还不来,怎么现在就来了?”
“你带他回去,只怕养不起一百多个小孩呢。”
罗刹鬼母伸手一抓,只见整个庭院都开始往地下陷落,仿佛是有一只无形大手抓住了整个院落,把整个府邸都拖往无间地狱深处。
那大和尚不能见死不救,只得高颂一声佛号,以不动如山的佛法定住整个府邸,再一抬头,那罗刹鬼飞腾而起,抬着辇轿疾驰而去。
“不要追了,再追,连你一起捉了。”罗刹鬼母的声音在虚空中震荡着,转瞬间,却又如烟云一般消散了。
那大和尚震散了罗刹鬼母的法力,阻止了府邸的陷落,犹豫地看着这满园吓坏了宾客。
这时候,只听着后院传来亢奋的猪叫声。
别人听不出来,大和尚却听出来了,息了追上去的心思,转身到了后院,便瞧见那十几头肥猪惊慌失措,却只有一头青皮猪大声惊叫着。
大和尚眉头一竖,心头起火,道:“真是造孽!”
他以佛光照定这些肥猪,念诵佛号,喝道:“破!”
一声喝破,便令邪法无所遁形。
那十几个肥猪在地上打着滚,化作一个个活人,或是葛衣或是麻衣,能如那小儿衣青者,都已经是少数。
那青衣小儿脸上巴掌的血印子烙铁似的烙在脸上,却爬起来谦恭向大和尚致谢,道:“多谢大师出手相救。”
大和尚看出来他有根性,道:“这些人都中了造畜的邪法,只有你能保持清醒求救,实为难得,你是谁家的小儿?”
青衣小儿道:“我家在江南吴宁,我姓沈名桥,同兄长逃难到了陈州,不想路上遭了匪患,就此走散,被奸人以邪法所害,若非大师搭救,只怕已经死在屠刀之下了。”
大和尚动了心思,道:“我正要往陈州去,你要不要跟我一道?”
青衣小儿大喜,道:“多谢大师。”
但说着话,却又露出一种仇恨来,道:“不过还要等一等,那贼人邪法害人,若不绳之以法,只怕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
大和尚赞道:“我正有此意,你知道那贼人在何处?”
沈桥道:“我虽不知道,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贼人销金如土,只往烟花柳巷处去,定能寻得到他。”
大和尚带着沈桥从后院出来,满堂宾客、幕僚、差役早就逃走了,只有那痴肥的县令费力地拖着老太爷的身体,哭嚎着:“爹呀,爹呀!”
沈桥看了一眼,道:“大师不帮一帮他吗?”
大和尚头也没回,道:“年事已高,受了惊吓,神仙难救了。”
沈桥跟上脚步,看着大和尚,小心试探道:“我此前听大师与那鬼母对峙,似乎是要救你师叔?”
大和尚叹了一口气,念了一声佛号,道:“都是冤孽,他行差踏错,命中该有此劫,许在陈州还有最后一个机会,若是还救不回来,就永堕阿鼻,再无超生了。”
沈桥道:“我听鬼母说,你师叔他……”
大和尚点了点头,道:“他自幼出家,恪守清规三十余年,才得了机会去邓州敕建别院,谁知道从此变了一个人,在邓州欺男霸女,做下许多错事,最终被鬼母所收,也算恶有恶报。”
沈桥看着大和尚的脸色,问道:“大师似乎对鬼母没有敌意?”
大和尚道:“罗刹护道,虽鬼亦神。我那师叔不行正法,是该有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