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此时此刻,她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心和恐惧,又无比期盼世子能顺利度过劫难。
吴王沉默着,他看着世子日渐消瘦的脸,心中仿佛闷着一团山火,随时都要爆发出来。
已经到了这样的深夜,他仍旧无法安寝。
他子息不丰,准确的说,整个大乾皇室就没有子息旺盛的惯例。先帝的兄弟就不多,还在争夺皇位的时候死伤了不少。吴王最终没有遭什么罪,除了他自己的野心和蛰伏之外,也未尝不是因为皇室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到了吴王这里,纳了不少夫人,却也只生出来三个儿子。
嫡长子年幼就送去皇都了,养在皇祖父身边。名义上是老皇帝喜爱,实际上就是进京去做质子。
吴王对他极为愧疚和亏欠,后来借着老皇帝病逝的机会把儿子接回来,便对他爱护有加。好在世子也争气,没有让他失望,却在如今遭受了这样的磨难。
王妃哭得累了,坐在床边不肯离开。
吴王深吸了一口气,抬步向外面走去。
王妃心中一惊,立刻冲过去拉着他的手,问道:“王爷要到哪里去?”
吴王看着她眼里的担惊受怕,只是拍了拍她的手,道:“去一趟城隍庙。”
王妃这才心中一松,放开手让他离开。
这样的深夜,吴王带着亲随去了城隍庙。
人王出行,立刻令鬼神退避。黑夜中游荡着窃窃私语,有鬼魅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先是有人城内斗法,现在又把吴王惊动了?”
自然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吴王亲临城隍庙,还没有到的时候就已经把大城隍惊动了。
大城隍眉头紧锁,同身边的判官道:“早知就不该答应上方山,如今问罪的来了。”
那判官道:“此事与我等无关,战场之上,诸气混杂,就算是护法神明也会被蒙蔽双眼,哪里时时刻刻都能看顾上?再说那越州按察使身边还有高人,如何能怪到我们头上?”
大城隍笑了一声,道:“话虽如此,吴王亲临,却不好不见。”
不仅仅是不好不见,还是不能不见。
大城隍亲自在门口相迎。
吴王神色冷峻,他身后的亲随一个个孔武有力,气血充盈,身上缠绕着兵家杀气,丝毫不惧鬼神。
大城隍拱手相迎,道:“拜见吴王。这么晚了,王爷怎么还到这来了?”
吴王没有说话,进了城隍庙,庙祝都跪在两侧行礼。他到了正殿,正殿里供奉着大城隍的金身。
吴王问道:“大城隍,我记得当初也是在这里,你同我说,我有天命在身。”
大城隍心中微微发苦,但面上神色自如,道:“王爷如今已然虎踞东南,岂不是已然有了印证?”
吴王道:“可是我的儿子却魂魄失离,命在旦夕了。大城隍,你说天命所钟,鬼神护持,为什么还会魂魄离体呢?”
大城隍叹息一声,道:“世子的事情我已经听闻了,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对方又有左道妖人相助,鬼神的耳目也不能尽知。”
吴王取来香案上的三炷香,在火烛上缓缓绕动,不一会儿就有青烟飘出来。
“大城隍,你没有忘记当初的约定吧?”
吴王手里的香已经点燃了,却没有插到香炉里,而是把在手上,注视着大城隍。
大城隍躬身道:“此事虽非我之过,但到底是我麾下鬼神有渎职之嫌,还请王爷宽恕。”
吴王将香插到香炉里,伸手把大城隍托起来,道:“若非有大城隍相助,我又如何能强取江南呢?还请大城隍看在我那可怜的孩儿的份上出手相助。”
大城隍被他扶起来,道:“王爷不说,我也已经在查了,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了。”
吴王感激道:“多谢大城隍,请大城隍一定要把我儿的魂魄找回来。”
大城隍当着吴王的面唤来麾下判官,下令让他们亲自去督查,尽快给出结果。
吴王这才放心,离开了城隍庙。
大城隍将吴王送到城隍庙外,看着他已然远去,大城隍才脸色难看道:“气煞我也。”
“当年在城隍庙求我相助,如今得势,竟然呼喝起我来了?果真是气数在身了,果真是化真龙了!”
几个判官都把头低得低低的,只恐被大城隍迁怒。
大城隍发泄一番,砸了几个花瓶,终于平复了心情,问道:“到底查的如何了?”
自然是一无所获。
大城隍心浮气躁起来,又摔了一个花瓶,道:“他的魂魄还能飞了不成?”
若不是飞了,也不会现在还找不着。
正是此时,有小鬼通禀,道:“大城隍,上方山金庭大仙求见。”
“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他们晦气!”大城隍怒气冲冲走到城隍庙前,果然看见一个面色冷淡的白毛狐狸站在院中,不知是在打量什么。
大城隍挥一挥手,便天旋地转,将金庭大仙请入神府,质问道:“金庭大仙,是你们要对世子动手,却弄丢了他的魂魄,如今却闹得这副境地,你说说,到底要怎么办?”
金庭大仙道:“为今之计,自然是想办法将世子的魂魄找回来了。”
第636章 不知礼数的野妖
“找回来?”大城隍耻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上方山都快把越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世子的魂魄吗?如今世子的身体都已经运回姑苏,那就更不知他的魂魄游荡去哪里了。”
金庭大仙道:“他是生魂,又不是死魂,魂魄无法离躯壳太远。大城隍不是已经着人去找了吗,早晚能见分晓。倘若他魂魄回来了,瞒不过大城隍的耳目,倘若没有回来,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大城隍捻了捻胡子,皱起眉头,道:“你是说……”
“有人横插一脚,说不定是借我们在做局。”金庭大仙阴嗖嗖道。
大城隍捻胡子的手一顿,不由得深思起来。
做局。有这个可能性吗?
城隍庙和上方山两家下注在吴王府,为此多年谋划,勾连阴阳两界。
但此事却又不仅仅涉及这两家,如同上方山背后还站着阴司鬼城,大城隍背后也有人支撑,否则仅仅凭借他们两个地方性的鬼神,哪里敢做肖想天下的大梦。
摆在明面上的,是吴王敬畏鬼神,不辨阴阳,对大城隍很敬重,对五通神同样敬重。
在此之下,所设重明、鸱二馆,一明一暗,都纳为己用。
在修行人眼中,比如城外寒山寺、穹窿山的眼中,大城隍和上方山虽然不能称之为不死不休,却也彼此从不对付。
一个是王朝正神,与左近修行人交好,时有来往。一个是地方邪神,荤素不忌、手段诡谲,若非牵连甚广又神通广大,又傍上了吴王,是一定要想办法根除的。
若要类比,就好比前者是朝廷要员,走的是白道。后者地方豪强,走的是黑道。
若要做局,先要识破二者在暗通款曲,再要有本事得罪两家不,是包括吴王在内的三家。
大城隍心中其实不认为这是有人做局,但心中却不知为何泛起隐忧。
大城隍瞧了金庭大仙一眼,道:“来见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事吧?”
金庭大仙道:“兄长所托,此事已然全权交由我来处置。我们不会不明不白吃这个亏,大城隍也不会,我自然是来协助大城隍的。”
大城隍不可置否,道:“你有什么本事来协助我?不还是要仰仗我兵马?”
金庭大仙笑道:“大城隍有大城隍的法子,我自然有我的法子,这几日我就留在姑苏,若是大城隍有什么差遣,只管来寻我便是。”
说着话,他就从大城隍的神域里挤了出去。
金庭大仙是有些傲气在的,大城隍只不过是说了他一句,他就借着太阴斩魂刀把神域无声无息斩出一道裂缝,不经由主人同意便从容离去。
大城隍看着他留下的那一道狭长的刀痕,顿时脸色铁青,大怒道:“好个不知礼数的野妖!”
神域的创口须臾就弥合了,但大城隍的坏心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
日夜幽深、小鬼阴差天罗地网一样铺出去,城内城外都是大城隍的人。
再到乡里社里,山野偏僻的地方,却又都是种种猖神。
吴王没有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打算,才从城隍庙出来,又连夜召见了重明馆的修行人。
先行召见的是重明馆,重明馆中的主持法师连夜去敲了元妙观的门,将杨东维请了过来。
杨东维师承穹隆观铁竹道人,受命在重明馆任职,但他一般不住在重明馆,而是在元妙观落脚。
重明馆有不少修行人,毕竟是吴王供养,一来是财帛、珍宝、灵药不必想办法去寻,二来是借着公门好做事,积累善功也好、凝聚气数也罢,都有便宜。
其中最受重视的,就是杨东维和玉津小和尚。前者出身穹窿山,后者出身寒山寺,乃是本地最大的道观和寺庙,有真正的高人主持。
杨东维同玉津一道去见了吴王,吴王负手而立,殿中挂着一副江山图,灯火照得通明。
吴王道:“世子在本王讨逆之时无意落水,而后失魂,至今昏迷不醒。二位师承高人,乃是重明馆的栋梁,不知可能解世子之厄?”
杨东维和玉津其实早已得了消息,随军而行的法师便是出自重明馆,自然已经将消息递了回来。只是没有料到今日吴王大军归来,竟然连等到明日的耐心也没有,星夜便召唤他们前来。
杨东维和玉津小和尚对视一眼,道:“一切要等我们看过世子之后再做计较。”
吴王亲自领了他们去见世子,王妃双目无神地坐在房中,失魂落魄,见进来的这一僧一道,才勉强提起劲来,道:“还请二位救救我儿。”
杨东维和玉津小和尚上前查看了世子的状况,而后默运神通,试图推算出世子魂魄的去向,但目中所见,一片白茫茫好似大雪,什么也看不见。
以他们的眼力和神通,想要找回世子的魂魄,只怕力有未逮,杨东维和玉津只能如实禀报。
吴王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能救回来,他找他们来,是为了他们背后的穹窿山和寒山寺,说道:“二位若没有办法,不如请教请教铁竹真人和破壁禅师,若能救回世子,本王不吝封赏。”
杨东维和玉津便领了命。
出了吴王府,杨东维和玉津对视一眼,道:“怪哉。”
玉津小和尚笑呵呵道:“王爷语焉不详,世子无故失魂,离奇得紧呐。”
杨东维道:“照理说,世子气数鼎盛,什么邪术能勾了他的魂魄?便是溺死在河里,也比失了魂的可能性更大。”
玉津把手拢在袈裟里,道:“天家之人,有鬼神护持,鬼神也没有护住?”
奇哉怪哉。
二人没有想明白,却品出来其中的不一般来。
夜色里,城隍庙的鬼神飞掠而过,夜游神四处探查,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种种非同一般的征兆,都表明他们似乎被卷进了一道乱流之中。这乱流之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他们却看不清楚。
杨东维和玉津分道扬镳,一个去了穹窿山,一个去了寒山寺。
他们看不清,兴许有人能帮他们看清。姑苏的气机诡谲变幻,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一种寒意。
第637章 带着星相来
杨东维星夜返回穹窿山,准备向铁竹道人施大法师禀报世子一事,并向他问策。
铁竹道人施大法师有经天纬地之能,是远近闻名的法师,只是近年来不怎么出世,潜心修行,渐渐销声匿迹。
他虽然不怎么过问世事,但世人却还记着他的本事。
比如吴王,始终惦记着施大法师的经纬之才,想要请他出仕,却屡求不得。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敕建重明馆,请了他的弟子杨东维来坐镇。
奈何杨东维也好,穹窿山也罢,跟吴王始终走不到一条心,自始至终,都只有杨东维挂名在那里,还从来不在重明馆落脚,一直在元妙观挂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