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没有。
在人间,离上方山太近,始终在吉芝陀圣母眼皮底子下,金庭大仙根本没有机会脱身。
非但不能脱身,还要藏好自己的灵神,以免被吉芝陀圣母察觉到异兆。他的精神时刻紧绷,却要显出轻松自如,对他来说,也是个考验。
如今到了幽冥地界,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脱离了吉芝陀圣母的视线,灵神进入幽冥,她再厉害,也没有办法越过阴阳两界,窥探金庭大仙的所作所为。
更何况到了幽冥,那真是到了自己家。
金庭大仙伸手在面上一扣,那玉面便被他摘下。
七窍之中无数白色烟气犹如白毛一般涌出来投入玉面,转瞬之间,金庭大仙便已经变回了红衣的宫梦弼。
宫梦弼脑后升起玄光,五色烟气在其中流转,而后化作一个身着宝衣,气象巍峨的化身。
这化身与他面貌相似,却又有几分不同,比他本人看起来要更威严和沉稳。
宫梦弼将玉面扣在五岳灵神的脸上,转瞬之间,五岳灵神便化作金庭大仙。
将令旗和书信塞到五岳灵神手中,宫梦弼便念动咒文,叩动泰岳神符,化作烟气消失了。
金庭大仙笑了一声,将令旗摇动,喝道:“五大阴将,速来见我!”
奈河水气森森,昏昏陌陌,阴风吹着金庭大仙衣衫摆动。
顺着这奈河逆流而上,便能寻到奈何桥,那是通往人间和幽冥的鬼门关。
而那鬼门关的对面,就是泰山府,也是蒿里国。
泰岳神符一响,魏大判便已然指引,令金庭大仙的灵神直奔蒿里而来。
见着宫梦弼,魏大判便已经察觉到了他这次来的不一般。
不仅仅是因为他神情肃穆,更是那种风雨欲来,乾坤系于一掌的气势。
宫梦弼拜见了魏大判,便道:“大判,我要见府君。”
魏大判眉头突突直跳,他同宫梦弼对视着,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便一整肃容,道:“还请稍待,我这便禀明府君。”
宫梦弼在阴阳司的的宫殿前伫立着,来往神官行色匆匆,一卷一卷的文书、折子送入阴阳司,又从阴阳司送出来。
蒿里的天空是静谧的,带着阴间特有的昏黄。
不过片刻,魏大判便前来引他,道:“宫狐正,府君相召。”
魏大判抬足引路,宫梦弼紧随其后,便从阴阳司的回廊间,走向了难以分辨的界域,最终在一处无比巨大且巍峨的宫殿下现身。
宫梦弼在这宫殿的屋檐下,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跟着魏大判的脚步,走入了大殿之中。
进了大殿,他才想起他曾来过这里,这是他第一次见泰山府君的地方,那时候还是为了阴阳法王的事情。
泰山府君神相威严,高比山岳,日月群星、山岳河流,仿佛都在他背后的光辉之中流动着。
府君看向宫梦弼,笑道:“我的福星来了。”
宫梦弼躬身道:“府君,幸不辱命。”
泰山府君挥了挥手,宫殿的大门便紧闭起来,整个大殿都好像脱离了虚空,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泰山府君的神相坐在这小世界之中,仿佛开天辟地的巨神一般。
整个大殿被泰山府君的神力包裹着,化作一个清净的道场。
府君道:“说吧。”
宫梦弼早已整理了思路,自自己化身金庭大仙说起,从太湖到上方山,从上方山到姑苏,从五通到吉芝陀圣母,从鬼子到大城隍,从阳间到阴间,所见所闻,事无巨细。
有些是他早就汇报过给岳府的,有些是近日才发现的。
魏大判在一边听得眉头紧蹙,杀气横生,又带着感叹和无奈。
小小姑苏,江南一道,便从人到神,从阴间到阳世,纷乱错杂,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成了看也看不清的浑水。
泰山府君道:“果然是大厦将倾,乾坤反复。我自继任以来,这样的局面也不多见。”
宫梦弼问道:“府君,如今怎么办?”
泰山府君道:“无非拨乱反正尔。”
“神与人各司其职,阴与阳各安其位。”
“这其中许多事本不该我们来管,但如今撞到面前,焉能视而不见。”
“魏判,你亲自去天下都城隍府去见都城隍,请他来岳府议事。”
魏大判躬身道:“臣领旨。”
他急匆匆出了门去,留下宫梦弼与泰山府君在殿中相谈。
“天下都城隍乃是天下城隍之首,姑苏大城隍的事情,得由他来解决,说不得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宫梦弼问道:“那吉芝陀圣母呢?”
泰山府君笑道:“妖魔祸乱人间,自然是上达天听,奏请天王遣仙神来降服了。”
宫梦弼心中的焦躁和忐忑顿时舒展开来,笑道:“还是府君高明。”
泰山府君笑了一声,道:“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如是而已。否则天下都是我岳府来管,还要天王做什么,还要都城隍做什么?”
第615章 正该普济群生
泰山府君嘴上说若天下都由岳府来管,那还要天王神圣做什么,但实际上心中清楚,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
一则是岳府没有那么大的体量去做这件事,仅仅是维护岳府的安宁,就要牵扯岳府绝大部分心力了。
二则历史早已证明了,若是有人能够把持阴阳两界,那只会诞生出吸食众生血肉的妖魔巨鬼,而不是神圣仙真。
府君只是略作点拨,宫梦弼便明白岳府的处境。
府君道:“所以明甫啊,若得闲暇,不妨来岳府帮一帮我。”
府君言辞恳切,眼含期望,对他的重视难以言表。
但宫梦弼真的受不起,只能赔笑道:“府君厚爱,只是娘娘恩德在上,山长栽培在前,小狐不敢另投他人。”
府君只是笑了笑,道:“你不要怕,你仙道有成,我岂会强迫你入神道?也不必这样着急拒绝我,未来的路还长呢。”
宫梦弼便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把话题转移到眼下的事情上来。
宫梦弼问道:“府君,苏州大城隍擅自干涉朝堂,野心勃勃,这天下都城隍竟也没有什么反应吗?”
泰山府君道:“有所不知。天下都城隍历来由后土娘娘指任,统辖天下城隍、社神,与本君地位相当。只是大乾这一朝尤其不同,大乾开国皇帝曾兵败天紫岭,逃难至山神破庙之中,藏身于此,躲过劫难。”
“由此一遭,开国皇帝便奉此神为尊,立国之后,仍旧感念恩德,罢免了曾经的天下都城隍,封敕了天紫山山神为天下都城隍。”
将一个普通山神封敕成天下都城隍,这是以国运一朝抬举,令其升天。
宫梦弼顿时咋舌,问道:“那原本的天下都城隍呢?”
泰山府君道:“神不与人争。后土娘娘也不欲与人皇相争,便诏回了天下都城隍,他如今正在九幽之中跟随着后土娘娘潜修呢。”
宫梦弼道:“这是因祸得福了。”
泰山府君道:“正是如此。人间皇朝,能有五百岁者,已经算是长寿。而于神而言,又何止五百年呢?”
“那天紫山山神得了神位,虽然名为天下都城隍,但却没有原本那位神通广大,可以慑服四方。城隍本就是封疆大吏,主管一地阴阳之事,如今这位本事不足,神通不够,自然压制不住底下人的异心。”
宫梦弼叹息道:“原来不是不管,是管不住。那如今去请他,还有用吗?”
泰山府君幽幽道:“他受国运封敕而来,与国运随生随灭。如今是想管要管,不想管也要管了。”
他看向宫梦弼,道:“还要感谢你遣了信使将宣州城隍的金印送来,不然我们空口白牙,那尊神只怕还要捂着眼睛当做没看见呢。”
宫梦弼道:“掩耳盗铃之辈,也能尸位素餐至如今吗?”
泰山府君道:“太平之时,各安其位,自然没有什么。但如今风浪来了,才是真正见分晓的时候。”
宫梦弼听了一嘴秘闻,心里大大满足了,便要告辞离开。
泰山府君道:“你是要走了,等会他们来了若是瞧见你,对你而言倒未必是件好事。不过在你离开之前,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宫梦弼躬身听命。
泰山府君道:“那五通神盘踞东南,根深蒂固、祸患难除,又有蛛母暗中作乱,阎君暗中勾结,纵然奏请了天王,我也忧心驱邪院的人能不能捉得住她。”
宫梦弼迟疑道:“天神下凡,尚且不能降服得了她?”
泰山府君道:“上次驱邪院的天神下凡,天雷清洗了仙都山,都没有把无相教的那魔头捉住,如今对上蛛母,只怕也难说。”
宫梦弼已经猜到泰山府君的意思了,垮着脸道:“小狐不过才入四品,身单力薄,又能做什么呢?”
府君笑了起来,道:“你这么多的心眼,正是该你使的时候了。”
宫梦弼耷拉着眼睛不说话。
府君道:“你若能成,我亲自上书娘娘,为你表功。”
宫梦弼耷拉着的眼睛顿时睁开了,他满脸肃容,刚正不阿道:“妖魔乱世,我受娘娘仙籍,正该普济群生,拨乱反正!”
府君也被他这变脸的把戏逗笑了,骂道:“快走快走。”
宫梦弼便泰山府君辞行,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滚滚黄泉是漂浮在地上的声势浩大的云,湿润的水气和风让本就昏黄的幽冥看起来更加朦胧。
阴风袭来,化作五大阴将,见着金庭大仙,还记得曾经的会面,便恭顺道:“金庭大仙。”
金庭大仙点了点头,将临川王的书信递了过去,道:“我要见句留部鬼王。”
其中一个阴将取了书信消失在茫茫水气当中,未有多时,一个身量高大的巨鬼穿过烟云到了金庭大仙面前,数十个小鬼攀附在他的身上,仿佛是树上结的一个个果子。
金庭大仙看得清楚,他胸口那个曾经被当做油灯的小鬼正对着他咧嘴笑,笑得见牙不见眼。比起上次,他身上的小鬼更多了。
句留部鬼王挥了挥手,五大阴将便先行退去了。
句留部鬼王拱手道:“金庭大仙,别来无恙。”
金庭大仙笑了起来,道:“我是一切顺遂,倒是不知鬼王近况如何?”
句留部鬼王仍旧感念金庭大仙救命的恩情,虽然是临川王置换来的人情,但对待金庭大仙,他多少还是有些好感的,便与他说了些近况。
句留部鬼王在操练十万阴兵,带着这些阴兵在漫无边际的幽冥之中狩猎游魂野鬼,攻打猛兽巢穴。
以战养战,连他自己的伤势也恢复了。
金庭大仙先是恭喜了他,然后进入正题,道:“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向鬼王请教一道法术。”
句留部鬼王道:“小儿的信中已经写了,可是凝练异气之法?”
金庭大仙笑眯眯道:“正是,还请鬼王指点。”
他说话间,句留部鬼王便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一种无形的异力侵入了他的身体,骤然间天旋地转,句留部鬼王悬空而起,一道道丝弦将他裹在其中,令他全然不能动弹。
他心中一跳,目放神光,双眼之中钻出两个小鬼,扯破了眼前的丝弦往虚空望去,便见得虚空之中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罗网,而他,正如同网中的麻雀一样,被束缚得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