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别的,倒未必能在他心中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但是他有意参悟苍龙之德,便无法不在意星宿变化。
虽然荧惑守心的星相并没有持续多久,但宫梦弼心中却已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是不知道这预感应在何方。
但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季春之后,再无片雨。
哪怕是江南,哪怕水系丰富,也无法逃过天公不作美。
细小的河溪断流,水塘干涸,土地干裂,庄稼奄奄一息。
百姓每日都在企盼雨水,各个地方都在祭祀神明,祈求雨来。
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是神明,也没有办法在水气稀少的时候凭空造物。
那些大神守护的地方,或许能沾了神明的光,下得零星半点的雨来。
但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神明,并非处处都有。
宫梦弼根基在吴宁,吴宁县诸多河流如今都是于十一娘在管。
没有等他拜会,也不必等他拜会。
于十一娘时常带着罔象行云布雨,只是他们的道行还没有宫梦弼深,能做的也有限。
县令多次祈雨,多是拜城隍、拜龙王、拜灵孝夫人娥女,曲城隍没有这样的本事,只能求助于十一娘。
于十一娘也不能堕了龙王和灵孝夫人的威名,多有灵验,但多数也只能趁着后半夜下一些小雨,好让庄稼不至于完全枯死。
宫梦弼每个月回吴宁县授课的时候,五鬼神都会禀报他这些事情。
宫梦弼已经足够满意,他学会了行云布雨之法,便更明白这时候做事是很难的。
水气不足,要夺其他地方的水气,无异于害命。
只能以水系为依托,才能下起零星雨来。
比起其他地方,哪怕是比起金华县,吴宁都已经做的不错了。
金华也下雨,下雨之时便要大祭。聚敛百姓,敬香上神,三催四请,还需歌舞助兴、宝物沉江,才能得婺江水神一点水气,下半天的小雨。
每次大祭,便是搜刮民脂民膏的机会。
敬神上香要交香税,祭祀龙王要带供品,但有不应,便不下雨。
巫觋只说有人心不诚,龙王不悦,不肯降雨,便要将不纳贡、不上香的人家抄家,押在龙王庙前磕头赔罪。
即使是人人都谈祈雨色变,可只要数日无雨,禾苗枯死,便不得不咬着牙含着泪去祈雨。
金华张太守去年丢了库银,今年便终于找到机会,重新将库房一点一点填满。
这其中有富贵商贾的供奉,也少不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宫梦弼听着狐子闲聊,谈起这太守,这婺江龙神,便唏嘘不已。
皇甫玉骝跟在宫梦弼身边,道:“天灾人祸,实在可怜。芸芸众生,水火煎熬,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宫梦弼也无法回答。
修仙问道,就是要从这众生的悲苦之中脱身,甚至是从形体的束缚和悲苦中超脱出来。
只是再回头去看这芸芸众生的时候,不知道还有几人记得,自己也曾在其中挣扎,难以解脱。
皇甫玉骝这世家狐心中还存着几分悲天悯人的念头,倒也难得了。
可惜人间的悲苦,宫梦弼也没有办法拯救。他既不能罢免了太守,也不能诛杀婺江龙王,只能在自己能施力的地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其他的,也只能眼不见为净了。
只是夜里,辰曦扇着翅膀歪歪斜斜自汤溪飞来,宫梦弼便没有办法坐视不理了。
赤羽蛇鳞甲开裂,血流如注,左边的翅膀羽毛都断裂了许多,一头撞在兰荫寺上,发出轰然巨响。
宫梦弼听着动静出来,目击狐便禀报道:“有一条长翅膀的龙坠落在寺前了。”
他一听便心中一惊,出了门来,果然是一身伤的辰曦。
赤羽蛇头上两根红玉一样的角都断了一根,见着宫梦弼,终于放下心来,彻底昏死过去。
宫梦弼连忙检查他的伤势,便发现他体内一股细碎的法力如同金针一般四处游荡,内外都是伤。
外伤不致命,要命的是内伤。
宫梦弼一手按在赤羽蛇身上,帮他镇住体内的法力,这庞大如龙的蛇躯便化作一个年轻的男子。
宫梦弼让几个狐子把他抬到寺中,自己举目四顾,没有瞧见追兵,才清理了地上痕迹,回到房中去救治辰曦。
小倩将他身上的血擦干净,绞着汗巾道:“怎么伤得这样厉害?”
宫梦弼道:“这得等他醒了才知道。”
辰曦也不是第一次来兰荫山,小倩和朱正心都认识他。
皇甫玉骝看了一眼,没有多问,自怀中掏出一粒丹药,道:“这是大黄丹,可以疗伤,不知能不能用得上。”
娇娜也跟了上来,道:“我略通医术,也可以帮忙。”
宫梦弼谢过他们,道:“我已经将他伤势镇住,剩下的要等他醒来再说。”
玉骝和娇娜便识趣退下。
小倩留下照看辰曦,宫梦弼燃起香炉,以烟气滋养他的灵神,帮他恢复法力。
等辰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小倩一来报,宫梦弼便马上赶来。
辰曦见了他,勉强露出一个苦笑,道:“我惹下大麻烦,却来连累你了。”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道:“你说这话,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见辰曦默然不语,宫梦弼道:“只是一个五品修行之人,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辰曦一惊,道:“你见过他了?”
宫梦弼道:“没有,是身上的留下来的异种法力告诉我的。说吧,你是怎么惹上他的?”
辰曦见瞒不住,便长叹一声,道:“是婺江水神。”
宫梦弼奇道:“婺江水神如何要对你出手?”
辰曦道:“天不下雨,你也知道。我如今做汤溪水神,善信祭祀,自然要尽力而为。”
“但汤溪发源婺江,水脉归属婺江水神支配,我私自降雨,没有禀报婺江水神,因此他发兵来讨。”
“我不是他的对手,中了他一记法术,便只能仓皇而逃,险些把命都送在汤溪。”
第308章 婺江水神 新仇旧恨
辰曦说起此事,心中仍旧怀有愧疚,道:“婺江水神是五品,还是龙种,我不该将你卷进来……”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宫梦弼摆手止住。
宫梦弼道:“去年若不是我竭力邀请,你也不会在汤溪落脚,恐怕还能免了今日的劫难,说起来,我是不是还要向你赔个不是?”
辰曦红玉一样的眼睛看着宫梦弼,心中似有感慨,到了嘴边,就化作笑意,道:“是我想差了。”
宫梦弼也笑了起来,道:“天大的事情,我们一起扛就是了,再说,婺江水神也只是五品而已,我可不怕他。”
他上前去检查辰曦的伤势,道:“别的客套话就不说了,辰兄,的伤得不轻,得配合我好好治疗才行。”
辰曦道:“我同他的手下纠缠了一阵,只瞧见他放出来一道金光,便被击伤了,脏腑好似针扎一般,还以为活不成了。”
宫梦弼道:“你不来寻我,确实是活不成了。他这金光不知是什么法术,如同跗骨之疽一般,再晚一些,你法力耗尽,便要被攻破内腑,神仙难救。他不来追你,恐怕也是料定你活不下去。”
辰曦道:“那我还有救吗?”
宫梦弼道:“有救,只是需要你配合。”
辰曦放松了身体,道:“你来吧。”
宫梦弼便上前抓住他的手,默默运转理气诀,将自己的法力化作奔涌的河流,在辰曦体内的山水之间奔涌。
“我需要你以导引之法,带着我去走你的窍穴经脉。”
辰曦便沉下心神,引导着宫梦弼的法力在他体内游走。
有他带路,宫梦弼的法力如同水中游鱼,顺水而下,碰到山峦险阻,复又化为游龙,攀援飞腾而上,顷刻间遍贯周身。
这是极其凶险的举动,不仅仅将生死掌握在宫梦弼手中,甚至让宫梦弼因此一窥他的道法传承。
没有完全的信任,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好在辰曦与他是旧相识,素来便知人品。
宫梦弼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在心神之中勾勒出来辰曦体内的山川地形图。
根据山川走势,宫梦弼触动了婺江水神留在辰曦体内的法力。
那锋锐的金芒如同千万柄飞剑,追杀着宫梦弼法力所化的游龙,却被游龙引导着,穿过山川湖海,最终在辰曦右手掌心破开窍穴钻了出来,好似浮光碎金,扑向宫梦弼的面门。
宫梦弼轻轻吹了一口气,这些金芒便被吹得四散,化为烟气,消失在房中。
辰曦脸色发白,却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知道性命保住了。
宫梦弼道:“已经没事了,剩下就需要你慢慢静养,但已经与性命无碍了。”
辰曦道:“剩下的都是小伤。”
宫梦弼笑了起来,道:“这一点你倒是和我义兄很像,身披重创,也面不改色说小伤。”
康胖子嘴硬的本事,宫梦弼是领教过的。
辰曦这一身伤,也不遑多让了。
让辰曦在僧舍中静养,宫梦弼出了门,登高远眺,便看向汤溪方向,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只五彩的飞鸟落在宫梦弼肩上,问道:“赤羽蛇怎么样了?”
宫梦弼道:“性命无碍,只需静养。”
这飞鸟化作身披羽衣的少年站在宫梦弼身边,道:“那就好。明甫兄,你在看什么?”
宫梦弼道:“在看婺江。”
“婺江?”文修也远眺过去,只见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清楚。
宫梦弼笑了一声,拍了拍文修的肩膀,道:“我有事请你帮忙。”
文修立刻精神抖擞起来,道:“快说!”
宫梦弼耳语几句,文修便拍着胸脯道:“放心吧,看我的!”
他张开双臂,浑身披上羽毛,便融入风中,消失在夜色里。
辰曦休养了几日,养好了精神,便终于能出门行走。
这为头生红角、眼如红玉的年轻人引起狐女频频回首,不过知道是宫梦弼的朋友,倒还有分寸得很。
宫梦弼再次检查了他的伤势,道:“你恢复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