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执迷不悟,一心投奔邪神,必要为其所持,化作助纣为虐的伥鬼,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马掌柜虽然顾念父子亲情,但却没有把握断定马增光能迷途知返,只能含泪道:“请大仙让我们好好劝劝他。”
宫梦弼道:“我会帮你们,即便是令郎不肯回头,我也会助你们逃离。”
马掌柜黯然垂泪,但环儿却已经死心了。
宫梦弼轻轻叹了一口气,愿意给这个机会,不过是看在他天生吉命、祖辈余荫的份上,但除此之外,他并不准备做多余的事情。
宫梦弼知道自己有些好为人师的臭毛病,但还没有到要给深陷贪欲泥潭、身染血腥的罪孽之辈脱罪的地步。
即便是罗刹鬼母和髑髅神,也得是先恶果报在前,后恶未成,他才愿意做一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事情。
少东家果报未至,贪念未消,即便是宫梦弼愿意搭救,只怕他未必肯放弃腰上万贯。
不过成有成的好处,不成有不成的好处,宫梦弼早已做好了两手打算。
从花船上回来,已经是四更天。
马增光钻进房里,呼唤着环儿的名字,叫了一声,见没有回应,便又顿住,露出几分嫌恶的表情。
似乎又庆幸没有人作答,没有人与他同床共枕。
只是他不知道,屋里他看不见的烟气缭绕之处,他的父母、妻子都在看着他。
环儿捂住嘴让自己不发出声音,但泪水止也止不住。
老夫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也默默垂泪。
再没有比这更难堪的时候了,老夫人一生与人为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难堪。
马掌柜气得发抖,嘴唇嗫嚅着,但言语在此刻又显得分外苍白无力。
宫梦弼眯起了眼睛,轻轻吹了一口烟气。
天色将明未明,马增光正睡得香甜,便听闻剧烈的拍门声响起。
他怒骂一声:“大清早让不让人睡!”
门口响起一声哭喊:“爹娘走了!马增光,爹娘走了!”
马增光心中一惊,连滚带爬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只看见环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一眼不发匆匆往马掌柜房里去,果然见老父母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没了半点声息。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中痛苦极了,哭喊道:“爹、娘!”
只是哭嚎着,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来。
老夫妻风光大葬,家里设了灵堂。
五通神占据了正厅,灵堂只能设在偏厅。
环儿已经流干了泪,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一具空壳。她为公婆守灵,整宿整宿不肯睡。
马增光看得心里难受,骂道:“你去睡一觉行不行?死的是我爹妈,有我守着,用得着在这做样子吗?”
环儿目光空洞,勉强回过来一点神,道:“是你气死了爹娘。”
马增光大怒,一巴掌扇在环儿的脸上。
环儿早已没了支撑的力气,一头磕在棺木上,磕得额角流血。
她忽然笑起来,道:“马增光,你且看着吧,你且看着吧!”
她摇摇晃晃出了门,没有多久,马增光就看到了吊死在爹娘房里的环儿,她的孝服是是白的,头上的血是红的。
马增光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又觉得痛苦,但又觉得解脱。
一日之间孤家寡人。
马增光守灵的时候累得睡着了。
只是短暂一梦,便见到老父母身上背着枷锁来见他。
马增光问道:“爹娘啊,为什么身上背着枷锁?”
老父母哭道:“你拜五通邪神以求财货,阴德被他们取走,还欠下许多阴债。我们死了还要沦为奴隶,为还阴债受苦。”
“儿啊,回头吧!否则不仅祖宗受累,就连子子孙孙,都要背负阴债,难以翻身。”
一觉醒来,马增光走到五通神面前,问道:“为何我父母在阴间受苦。”
五通神道:“你的富贵又不是平白得来,命中无财,自然要借阴债。你一生富贵,就要祖宗十八代来偿还。”
马增光嘴唇发抖,问道:“就不能放过我的父母吗?”
五通神道:“当然可以。你要是肯放弃荣华富贵,把借来的阴债还了,当然就可以赎回你父母。但是九出十三归,借来的阴债不够平债,还是要搭上你一生的运数。你若是愿意一生穷困苦难,我们也可以放你父母自由。”
马增光浑浑噩噩出了门,整日买醉。
他不再娶妻,也不生子,富贵不断,钱财不绝。
直到人到中年,忽然衙役上门拘拿,道:“马增光,你事犯了!”
马增光惊骇道:“我犯了什么事?”
那苦主告上门来,先是一个妇人,道:“你杀我丈夫,夺走了佛经,你赔我丈夫!”
又是几个老人:“我们儿子跟你称兄道弟,却被你所杀,你赔他们命来。”
马增光被下了大狱,在狱中呼喊着五通神的名号,骂道:“你们不守承诺,说好了一生富贵呢,为什么害我入狱!”
五通神现身道:“你不肯娶妻生子,阴债还不上,当然只能保证你前半生的荣华富贵,至于后半生,就还是困苦半生。”
马增光道:“我愿意娶妻,我愿意生子!”
五通神哈哈大笑,道:“早说嘛,多子多福。”
五通神的笑声逐渐缥缈虚化,马增光浑浑噩噩出了大狱,不但没有事,反而得了一笔赔偿。
他走在路上,只觉得太阳十分刺眼。
忽然一个道士出现在马增光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道:“施主,你被邪祟缠身了。”
马增光回过神来,道:“什么邪祟,你休要胡言。”
这道士摇了摇头,道:“施主,五通害人不浅,流毒无穷。早日回头,才能解脱。”
马增光忽然揪住道士的袖子,问道:“道长,我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道士回道:“放下贪欲,舍下荣华,自然还有解脱的机会。”
马增光想起狱中这一段日子的苦难,要让他再过回去那可怕的日子,就比杀了他还难。
他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强笑道:“我心中有数,我心中有数。”
他忙不迭逃离那道士,生怕那道士追上前来。
但那道士只是看着他,念道:“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道法虽宽,只渡有缘之人。”
“可怜,可恨。”
只是马增光匆匆离去,已经听不见了这些了。
稍晚了一点
第282章 月入灵台 人心难除
一场幻梦,不仅环儿的心冷了,就连可怜的老父母心也冷了。
马掌柜身体摇摇晃晃,几乎要吐出逆血来,激愤道:“我愧对列祖列宗,生出这等逆子!”
环儿和老夫人搀扶着他,给了他支撑住的力量,才没有倒下去。
宫梦弼垂眸,道:“令郎执拗,已然不可挽回,五通神不日就要归来,三位还是先逃命去吧。”
马掌柜老泪纵横,道:“劳累仙人还为这孽障打算,他既然为了富贵连父母妻儿都不要,我老马家便当没有这个人了。”
“只是还请仙师指点,我们老弱妇孺,要逃到哪里去呢?”
宫梦弼道:“去吴宁吧,我曾在吴宁待过一阵,还算安乐之地。你们带上细软便走,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便是。”
老夫妇一边抹眼泪一边只收拾了些藏起来的细软,别的东西都没有擅动,带着环儿连夜离开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两个年迈的夫妻,就消失在夜色中。
宫梦弼在他们身上下了一道法术,没有别的作用,只是祈福消灾,足以保佑他们顺利到吴宁了。
儿子指望不上,但是环儿却又胜过儿子良多了。
宫梦弼收回目光,看向马家空荡荡的房子。
正厅之中五通神已经失了灵性,新的五猖神还没有上任,这就给他留足了时间去做准备。
宫梦弼寻来了老夫妻和环儿的旧衣服,轻轻吹一口气,便幻化作三人的模样。
老夫妻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半点呼吸。
环儿扑在老夫妻身上仔细查看着,发觉他们真的去了,便露出哀戚的模样,踩着凳子上吊自尽了。
阴风吹来,吹得衣衫摆动,颇有几分渗人。
既然要救他们脱身,那自然是死了才好脱身。
至于马增光,宫梦弼则另有打算。
马增光酣睡如同死猪一样的,宫梦弼站在他身边,念动法咒,把月光雕琢成一面镜子,将心火缭绕其中,而后投入马增光的灵台。
马增光心火正炽、欲念难消,心月狐藏在其中,丝毫不突兀。
唯有月光所化的镜子会藏在他的灵台,他目中所见、心中所感,都会映照其中。
宫梦弼无需亲自打探,只要五猖神惦记着他这个吉命,迟早会找上门来,自然便能通过马增光知晓他们的动向。
这其实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做法,但狐狸嘛,需要有灵活变通的观念和手段。
饶是如此,宫梦弼连马增光的吉命都不想给出去。
他写了文书烧给了阴阳司,请阴阳司协助,查看马增光的寿籍。
寿籍即命籍,记载了马增光命中的运道。
阴阳司的阴官带上马增光寿籍的副册,亲自登门兰荫寺向宫梦弼禀报,“马家祖宗积累,余荫丰厚,故而应在他这代,才有了吉命。”
“命是先天成就,运是后天变化。先天虽好,但他贪念难消,谋财害命,祭祀邪神,后天运数衰微,便已经遮住了先天的吉命。”
宫梦弼问道:“五通神要取他命数,他会怎么样?”
那阴官道:“先天命数乃是天赐之造化,夺命数便是夺天造化,此为犯忌。先天命数为人所夺,便只剩下后天运数,如同无根浮萍,运数旺尚看不出来什么,一旦运数低落,顷刻间便是无可挽回的劫数。”
宫梦弼问道:“岳府对五通没有什么动作吗?”
那阴官便叹了一口气,道:“五通庙遍地开花,人心不死,邪神难诛。”
看着宫梦弼似有不解,阴官解释道:“明甫上仙是修行仙道的,并非神道中人。神道中人,要么如我一般,受封敕、符命而来,要么就是人心所聚。而人心所聚的香火之神,若是不能在成气候之前收拾掉,便很难再动手。尤其是五通这种强大的邪神,即便是斩了本体,也会在人心中再次复生,潜伏得更深。”
“不是五通难除,是人心难除。”
宫梦弼便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