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鲤丢下手中雨伞,右手紧握细竹竿,嘶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哪里炸了?”
依旧只能看清身周六尺。
刑天鲤一把揪住了飞扑到自己身边的巡检司所属:“哪里?”
几个巡检司汉子将刑天鲤牢牢护在了中间,硬拽著他往镇子里疾走:“小李哥儿,有人炸了咱们巡检司衙门,嘿,这报复,来得好快!”
刑天鲤厉声道:“衙门里有人值守么?有么?”
没人回话。
刑天鲤心一沉,他冷声道:“召集所有兄弟,把镇子里能用上的人,全都召集起来。”
一番话还没交待好,湖面上,雨雾中,就传来了隐隐的‘突突’马达声。几个巡检司的汉子顿时大声欢呼:“是李头儿回来了,这是咱们的船。”
刑天鲤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朝著马达声传来的方向仔细聆听。
小龙湫镇巡检司,带上李魁胜这个巡检官儿,正儿八经的编制也只有五十一人。小小的衙门却是富得流油,居然就从极西百国的洋鬼子手上,淘换了一条小火轮。
这洋鬼子的东西,就是犀利,六七丈长的铁壳子船,只要加足了煤炭,不需要风帆和船桨,就能跑得飞快。从小龙湫镇到湖对岸的大龙湫县,若是划船过去,没有半天功夫到不了。而这小火轮,不过短短大半个时辰的事情。
烟雾迷茫中,一条小火轮喷吐著黑烟,后面用一根缆绳牵扯著两条平底沙船,一路‘突突突’的划破水面,行了过来。
身材魁梧的李魁胜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好似一头棕熊,站在小火轮船头。不等小火轮停稳,距离栈桥还有一丈多远,他就骂骂咧咧的蹦了上来。
刑天鲤的耳朵狠狠一动。
李魁胜落在栈桥上时,脚步滑了一下,差点没摔了个马趴。
这不应当。
李魁胜刚过四十岁,军伍中熬炼出的好身手,寻常十几条汉子近不得身,跑起来比狗还要利索快捷,有两次追捕流窜的江湖客,他蹦高窜低,在镇子里高高低低的屋舍上蹦跳如飞,也没见他摔断了腿。
怎可能从船上跳上栈桥,就差点没摔跤?
刑天鲤大声道:“老叔儿,怎么?受伤了?”
李魁胜正在大声叫骂,听到刑天鲤的声音,他的骂声一滞,带著几分悻悻然冷哼道:“被狗咬了口。你没伤到罢?听这动静,这群家伙,起码用了四十斤军用炸药。”
跟著一步一歪的李魁胜,大队人马来到了被彻底摧毁的巡检司衙门。
原本宽阔敞亮的三间大瓦房,如今变成了一个深有大半丈,直径两丈许的大坑。空气中满是刺鼻的硝烟味,嗅觉灵敏的刑天鲤,更是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有巡检司的小头目,在给李魁胜汇报损失。
小小巡检司,没什么浮财,也没什么案卷公文,一些桌椅、茶壶之类,没了也就没了。最大的损失,就是昨夜值晚班,和今早刚刚赶来换班的两班人手。两班人中,两个小头目是正经在册的巡检司兵丁,剩下六个,都是外聘的帮闲、打手。
李魁胜用力的抓挠著头皮,低声冷笑:“这不像是老孙他们的手段啊。当年老孙是后勤管钱粮开支的,老罗他们倒是上过战场,开过火的,可是他们那群出身督抚老营的老油子,习惯是枪炮一响,带著兵转身就跑,从未打过硬仗。”
“这么酷烈的报复手段,啧啧!”
人群中,刑天鲤悄然捏印,朝著爆炸现场轻轻一抓。他的脸色有点难看,对方使用的炸药数量太多,完全淹没了残留的那点气息。
无奈叹息,刑天鲤凑到李魁胜身边,他用力抽了抽鼻子,血腥气不仅仅是从前方的弹坑附近飘出来,在李魁胜身上,更有著新鲜的血腥味,还有著一股子伤药的刺鼻气味。
“老叔儿,你这是挨揍了?不像是被狗咬的!”刑天鲤的语气很沉重。
“说了是被狗咬的,长得和县令老爷一模一样的狗,那不也是狗么!”李魁胜没好气的嚷嚷著:“小鱼儿,这笔帐,咱们慢慢算。”
一旁有人大声叫嚷:“李头儿,咱们,追?”
李魁胜一脚踹了过去:“追,追你个鬼,人家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兄弟们,小心防范著就是。炸了咱们的衙门……这事,有得撕扯了。”
莫名的,李魁胜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凛冽的煞气,只是他猛不丁的看到刑天鲤,眸子里的杀意又骤然收敛了几分。
远处,有哭喊声越来越近,是被炸死的巡检司所属的家属赶来了,男女老少哭喊连连,又是一番的安抚、劝慰,忙乱了许久。
直到下午时分,刑天鲤才回到了自家小院。
第7章 降维打击(下)
前院堂屋中,李魁胜喝著茶,给刑天鲤详细说了这几天的事情。
“吃亏了!”李魁胜苦笑。
他是小龙湫镇的巡检,他将罪证确凿的杀人匪徒送去大龙湫县城,交接的人,还是有同袍之谊,更是一起做买卖的老兄弟,大龙湫县的县尉胡连。
胡连也亲自带著县兵、衙役,配合李魁胜缉捕孙老大背后的人。
“没抓到?”刑天鲤问他。
“抓到了!”李魁胜有点尴尬的看著刑天鲤:“你老叔儿几个,以前都是打打杀杀的汉子嘛,纯汉子,直肠子,以为抓到人,定了罪,录了口供,往大牢里一丢,就太平了。县城大牢,是你胡叔儿的地盘,只要人在咱们手中,想怎么拿捏,不就怎么拿捏么?老叔儿和你胡叔儿也有一阵子没见了,就跑去,咳咳!”
“青楼听曲?”刑天鲤很理解的点了点头:“风雅之事!”
李魁胜的脸色越发的狼狈:“我们正在听曲喝酒,嗯,纯喝酒,纯听曲,咱们都是正经人,嗯,大牢里的那群腌货色,被人放了。”
“你还挨揍了!”刑天鲤轻轻问他:“挨的县衙的板子?”
李魁胜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他们反告你老叔儿栽赃陷害。”
刑天鲤沉声道:“我在黑松林里抓的那些个,可是罪证确凿!”
又是一通破口大骂,李魁胜恼怒道:“那些个,全都死在了大牢里,这就死无对证了不是。在四海老客栈抓的那几个,老叔儿还真是第一次见他们,明面上身份都是正经的客商,在大龙湫县收蚕丝的。那些个活口死了,他们反咬咱们栽赃嫁祸。”
李魁胜咬著牙,冷声道:“你胡叔儿差点在县衙大堂上拔刀,吓住了那蠢货县令,你老叔儿这才‘仅仅挨了二十大板’。啧啧,这板子,可真够沉的,要不是老子身板结实,你胡叔儿的伤药厉害,老子这会儿还趴在床上呢。”
指天画地的骂了几句粗口,李魁胜又嘟囔了几句,诸如‘还好老子也有后台啊’,‘大龙湫县令还管不到这小小巡检司’,‘想要动老子没这么容易’之类。
刑天鲤端起茶壶,给李魁胜倒了一杯茶。
李魁胜轻叹道:“咱们这票老兄弟,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咱们走的官道,正行,虽然做点走私的买卖,偶尔也帮人看看场子,平平事,偶尔也杀杀人,放放火,咱们骨子里还都是正经好人。”
“他们么,这些年,听闻他们组了个教派,叫做白莲教的。”
“暗设香堂,秘密传教,糊弄一些愚妇蠢男,整日里神神道道的,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勾当。咱们爷们,能和他们混一块么?这不是自己往茅坑里跳呢?”
刑天鲤刚刚喝了一口茶,差点没把茶水喷李魁胜脸上白莲教?确定是叫做这个名字?这个教派,就这个名字,可不是啥正经的安分守己的东西!
难怪,李魁胜根本连一点儿情面都不讲,配合著刑天鲤对著那些家伙痛下狠手。
第二天,一大早,刑天鲤还在后园竹林中活动拳脚。
莫名的,他全身气血炽热,心口更有巴掌大小的一片皮肤滚杠,好似被烙铁灼烧一般,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高温缭绕,雨水泼洒在他身上,都快速化为缕缕白气升腾。
前院传来了极用力的敲门声,有人在大声的叫唤。
被气血烧得心烦意乱的刑天鲤拎著细竹竿,‘哒哒’走到了前院,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声训斥:“李巡检,你还能不能安靖小龙湫镇?还能不能维护这里的安宁?呐,你的巡检司,都被人给炸了,你这个巡检,做得可真是好呀!”
刑天鲤上前几步,将说话那人纳入了‘视野’。
干瘦,矮小,好似一只老鼠精,偏偏穿著大玉朝低级官员的常服,脑门剃得溜光的他,脑壳后面还拖著三条小手指粗细,两尺多长的小铜钱辫子。
大玉朝祖制。
刮光脑壳,脑后带辫子,这是正儿八经的祖宗规矩。按照身份高低,皇帝九条辫子,宗室七条辫子,勋贵五条辫子,官员三条辫子,寻常黔首百姓,只有一条辫子。
眼前这人拖著三条小辫,可见是个官身。
在这厮身边,一左一右,杵著两个身高五尺多些的汉子,他们身穿深褐色号衣,胸前有一个明晃晃亮瞎人眼睛的红色圆圈,正中写了一个端端正正,海碗大小的‘兵’字!
刑天鲤很认真的冲着这两人胸口大字打量了许久。
很好,褐色背景,红色圆圈,这是生怕人不好瞄准,刻意在胸膛上画的一个靶子!
这两人,就应该是正经的大龙湫县的县兵了吧?
看他们骨瘦如柴,站在一旁不断打呵欠的模样,刑天鲤很好奇他们能有多少战力。
李魁胜骂骂咧咧的行了上来,冲着那枯瘦官儿就是一通嚷嚷:“耶,耶,耶,马县丞,哪个狗入的给你说,咱的巡检司衙门被炸了?谁?”
马县丞昂起了头,正待开口,刑天鲤在一旁轻描淡写的补了一刀:“这位大人可想好了,咱们小龙湫镇的巡检司,是住屋太破旧了,咱老叔儿日常办公,觉得憋闷,所以干脆一把火烧了,准备盖新的衙门。”
马县丞愕然瞪大了眼睛,他颇为惊诧的看著刑天鲤,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眸子‘叽里咕噜’的乱转,似乎在怀疑,看上去如此面嫩的刑天鲤,怎么就能这么开口说瞎话呢?
“你们巡检司衙门,是被匪人炸了!”马县丞提高了一个调门。
“自家拆的。”刑天鲤笑得灿烂。不管这马县丞一大早的跑来做什么,反正,不能按照对方划出的道去走,瞎搅和都得把这水给搅浑了。
“炸得!”马县丞扯著嗓子尖叫。
“自家拆的。”刑天鲤温言细语的说道:“先是一把火烧干净了,然后清理了土方,挖了一个好大的基坑出来,正在找高手匠人准备动工建房呢。”
“你们小龙湫镇巡检司衙门,三年前刚修的新房!”马县丞几乎要跳脚了:“你们无力平定地方,让匪人闯入巡检司衙门,安置了炸药,将你们整个衙门炸飞了!”
“如果我们巡检司衙门是被炸毁的……您对前因后果如此了解,莫非您是同党?”刑天鲤口风一转,声音变得极其冷厉:“您说我们挨了炸,谁给您说的?让他出来,道爷我倒是想要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他是我们小龙湫镇的人么?”
“他是什么时候给你报的信?”
“你一大早就能赶到这里,难不成,他还是昨天连夜过的湖?唉,老叔儿,昨夜咱们码头上,有船离开码头么?”
李魁胜眉开眼笑的大声嚷嚷:“对哦,咱家大侄儿说得对。马县丞,你一大早的跑到老子家里来逼逼歪歪的,谁给你说的咱们挨炸了?”
“让他给老子滚出来,看老子把他满肚子的牛黄马宝全给捏碎喽!”
嚷嚷声中,李魁胜满嘴巴的唾沫星子都喷在了马县丞脸上,响亮的嗓音更是震得他耳膜生痛。
马县丞眼珠乱转。
面对语调平淡,却暗藏刀光剑影的刑天鲤,面对蛮横鲁莽,当面喊打喊杀的李魁胜,马县丞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嗓音略有点颤悠:“好,好,好,好得很。李魁胜,你厉害,你牛逼,本官管不了你!”
“只不过,你前两天还在县城里胡乱抓人,肆意的栽赃嫁祸。昨儿个,连自家的巡检司衙门都护不住。你让本官,让县令大人,怎么放心哪?”
李魁胜还要嚷嚷,刑天鲤上前两步,沉声道:“马县丞这话里有话?”
马县丞冷笑一声,瞪了刑天鲤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公文,随手拍在了李魁胜胸膛上:“得了,小龙湫镇,要发达了。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你们可得接稳当了!”
又冲着刑天鲤看了两眼,马县丞带著人转身就走。
“这桩事情,涉及友邦,是以本官受县令大人委托,这段时日,坐镇小龙湫镇。”马县丞走了两步,又回头冷笑:“你们,可千万别给本官惹出新的乱子来!”
“尤其是你,李魁胜。”
“本官知道你在总督衙门有后台,你这小小的巡检司,就连县令大人,除了申饬几句,小小惩戒,居然都拿你屁股下的位置,没什么好法子。”
“可是,你如果冒犯了洋人!嘿,你知道么?就算总督大人见了洋人,那也得客客气气的!”马县丞得意的扯高了嗓门,怪笑了几声,昂首挺胸的离开了。
李魁胜抓起公文,草草扫了一眼,愤愤然骂了一句极难听的粗话。
巡检司衙门的废墟边,相隔不到二十丈远,就在湖边上,一队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工匠,比比划划的在勘测地形。
一旁,有小龙湫镇的老人在看热闹,嘻嘻哈哈的比划著名:“哪里有梅雨天破土动工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呆头鸟?”
湖面上,‘突突突’马达声响起,一条长有十几丈的火轮,用缆绳拖著三条大船缓缓来到了码头。等到船在码头上停稳了,从拖拽的大船上,就下来了一队工人,在码头上铺设了三脚架,架起了滑轮组,将各色砖瓦、洋灰等建筑材料不断地搬运下来。
很快,码头上的建筑材料就码成了一座小山。
刑天鲤混在人群中,聆听著四周镇民的哌噪。
有镇子上的乡老正在吐槽,抨击这些人不懂规矩,他们在镇子旁破土施工,不管建什么东西,怎么连一个镇子上的劳工都不雇佣?
勘测地形,比划图纸的工匠是外来的,也就罢了,镇子上的师傅的确有点拿不出手。
但是这些搬运砖瓦、洋灰的力工,居然都是自己带来的。
“不懂规矩!这是吃干抹净!占了咱们镇子的地皮盖房子,一点好处都不给咱们镇子哪!”更有乡老在鼓噪:“这是欺负咱们小龙湫镇,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人群中的鼓噪声突然停歇。
前面那条火轮上,赫然有几个身穿黑色公服的捕快挎著腰刀,大摇大摆的走了下来。